第八章 离前琐事 (二)
离之前的乱兵之祸已经过去三天了,笼罩在太平村的哀伤气氛却并没有散去。 陈铁柱蹲在院门旁,一口一口重重的吸着烟袋,嘴里不住的叹气。 陈铁柱的媳妇柳氏见了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到嘴的埋怨又吞了回去,可是又觉得自己满腔的怒火委屈憋在心底,像是要把自己撑的炸开来似的,终于汇成一腔热泪,靠着门檐“呜呜”的哭了起来。 “娘——”,陈月芽听见哭声,忙从里屋走了出来,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也红了眼眶。 柳氏见女儿正站在一边,身上穿着过年时新做的梅红半臂,里面是旧年的一件浅粉色长裙,肤色不若寻常乡下女孩那样的小麦色,清透白皙的紧,一双新月弯眉,杏核眼,淡粉的双唇,虽然说不上是国色天香,却也对得起“小家碧玉”四个字了。 柳氏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中更痛:虽然那些该死的乱兵抢了家里的存粮和鸡鸭,家里的财物也没来得及带走,可好在一家子都平安,何况穷家富路,就是灾年颗粒无收的时候不也过来了?铁柱又有一把子力气,便求了人在运府找了个马夫的差事,每日领上几文钱,好歹也能撑下来。可是第二天,那杀千刀的管家竟然要替自己二儿子提亲,说要聘自家女儿月芽为妾,愿意出五吊礼钱——按说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可也要看看他那二儿子是个什么狗屁东西!十几岁的时候就偷鸡摸狗,吃喝嫖赌,无恶不做,后来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人打的连亲爹都认不出来!虽说救了过来,却是跟个傻子似的,连上厕所都不会,好好的女儿嫁了他,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更别说还是做妾! 陈铁柱心里明白,这要是应了,就是闺女往火坑里推哩!壮着胆子吭吭哧哧的拒绝了,那管家脸色虽然不好,也不没多说什么。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可到了晚上,运府给他结了工钱,就告诉他明天别来了! 这话谁还不懂?不嫁女儿就没活做,没活做就等着全家活活饿死吧! 陈铁柱慢吞吞的回了家,将事情说与柳氏,柳氏开始倒是硬气,叉着腰把陈铁柱臭骂了一通,自己苦点没关系,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怎么能送到那种人家被糟蹋?陈铁柱也不愿意这么做,可是离秋收还四五个月哩。 “这么小的娃子,咋养活哩。”陈铁柱闷声道。 柳氏一听,也不骂了,转头看着刚出生才四个月的娃子,这是自己盼了十几年的娃蛋子——自己嫁到陈家多年,开始因为只生了月芽一个女儿而不受公公婆婆待见,娘家哥嫂从来不管自己死活,苦苦的熬到二老去世,隔年又生了个带把的,终于去掉心头大石般松了口气。可是,又碰上了人祸,这么小的孩子,四个月了还面黄肌瘦的,若是连米汤都喝不饱,可真要夭折哩!女儿再好,也得有儿子才算传宗接待了啊,否则,陈铁柱的血脉,就在自己手里生生绝了根哩! 想到这,柳氏心中鼓荡的硬气像被捅破了般瘪了下去,一下子软倒在地,挖心掏肺般哀嚎起来。 这么大的声音,早把月芽吵了起来,来到主屋门口,月芽把前因后果听了个透,此时听到母亲的哭声,知道母亲是舍不得自己受苦,可是,自己不嫁,家里如何熬到秋收?那么小的弟弟,可禁不住饿哩! “娘,我嫁!明天就让爹送我到府上去吧。”月芽推开门,也不管父母惊讶的眼神,说完这句话就跑回房里趴在被子上哭了起来。 虽说世上无不是的父母,虽说知道母亲也是万分愧疚,此时的月芽还不是忍不住心中埋怨:若是父亲能干些,像那运老爷,不不,哪怕是跟运府管家一般有钱有势,自己又何必如此委屈,去伺候个傻子? 既然自己生在农户,就早该认这个命了! 陈月芽就这般胡思乱想了一夜,天刚蒙蒙亮就起了身,想到以后要去给个傻子做妾,索性找了旧衣胡乱的穿了,未到门口就听到母亲的哭声。 “闺女啊,娘对不起你啊!你要恨就恨娘吧,你爹是个没本事的,咱家护不住你啊——”柳氏一把拉过女儿,好一番哭天抹地,月芽被母亲几句话勾出心事来,掉了几颗泪珠,两母女就在门前抱着痛哭起来。 “陈叔,这是怎么了?!”母女俩哭声一顿,抬头向来人看去。 囡囡离的老远就听见前方传来的哭声,本不想多问,却听见小桓惊讶道:“怎么好像是陈叔家传来的?”见jiejie没反应,又加了一句;“陈叔人很好,以前还帮咱家做过不少农活哩!” 说完就加快了脚步,囡囡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林一桓走近后,果然见陈叔抱着头蹲在那里,嘴里不住的叹气,旁边陈家婶子抱着自己女儿在哭,遂诧异的出声问道。 月芽抬头,就看见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站在那里,一脸关切的样子,不自觉的就收了泪,脸上泛起了红。 陈铁牛却没注意自家闺女的表情,见是林家的小伙子,知道他是个有文化的,没准会有办法,就如此种种讲了一遍。 “咳,碰上这样的事,能有什么办法哩?村里这两天卖儿卖女还少了?有的人家,连几辈子留下的地都卖了!没办法,活不下去哩!月芽嫁过去,好歹不会少吃少喝,人活下来了,比什么都强哩!”陈铁牛说着,又重重叹了口气。 囡囡这个时候才知道村子里现在竟是成了这般这样,自己忙着做着种种准备,也没注意到这些事情,想到这些一辈子都勤勤恳恳的农民竟然被一场兵祸就逼的卖儿卖女,心里也有些悲戚。 林一桓偷偷看到jiejie的脸色变了,就知道jiejie心软了:那运家从来就为富不仁,想这陈叔的女儿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亏得那管家张得开嘴!自家刚刚得了一笔巨款,接济一下陈叔还是可以的,也是压压那运家的猖狂。想着,就不住的拿眼觑着jiejie。 “陈叔,先别忙着让月芽去了,我们正要去里正家讨个办法,没准能有什么好消息哩。”囡囡自然察觉到了弟弟的眼色,却不想在外人面前多说,只能拿话拖着。 “真的?!”月芽惊喜道,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林一桓。 囡囡暗汗:这小姑娘有意思的紧,话是我说的,怎么竟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家弟弟?想到自家弟弟虽然才十岁,身上的气度倒是不凡,再见那少女却是天生一副我见尤怜的模样,不由得似笑非笑的瞅着林一桓。 林一桓被jiejie的眼光盯得头皮发麻,以为jiejie是在怪自己多管闲事,却看到陈叔脸带惊喜,只得硬着头皮道:“真的,陈叔,你们再等等吧,我们去去就回。”竟是没注意到月芽的目光。
“那好,那好,你们快去吧,快去。”陈铁牛一听,就赶紧让他们快走,旁边的柳氏也不哭了,“扑哧”一声笑道: “哪有你这样,竟像是在撵人一样,林家娃子,你们莫怪,我们也是急的疯魔了!”月芽见那少年没搭理自己,低了头没再说话。 囡囡两人知道这是关乎陈叔一家命运的大事,自然不会怪罪,也不多留,告了辞就走了。 离的陈家远了,林一桓见jiejie一路并不说话,只好呐呐道: “姐,用不了些许银子....”,见jiejie还是不理自己,又继续道:“那运家也欺人太甚....陈家jiejie才多大....” “那帮人之前,你想没想过要怎么帮?怎么解释你身上还有钱?”小桓刚要回答,又听jiejie继续问道:“太平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都是你的乡亲,今日拿出银子来,明日就有别人上门求你,有那比陈叔还惨的,你帮是不帮?若是帮,那要如何去做,若是不帮,那村民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林一桓只是想帮帮陈叔一家,何曾考虑到这些?顿时哑口无言。 囡囡叹了口气,“小桓,这世间可怜的人很多,可是所谓的救急不救穷,有很多事不是你给银子就行了的。你若这样做了,只能凭白的惹人嫉恨,却是连半分好处也没有!” 小桓听了脖子一僵,倔强道:“我又不求他们的感恩,只是让自己良心好受些罢了。” “东郭先生也是为了让自己良心好受些罢了,可是他却丢了自己命,这种人丢了命也不可惜,只可怜他的妻儿,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得下来?想来他们却未必能碰到你这般好心肠的人了!”囡囡见他倔强,冷声喝道。 小桓一怔,却是隐约明白了,这东郭先生本是好心,结果却连累了自己的妻儿,这么说来,和父亲的遭遇与东郭先生又有什么不同?一时间有些不愿接受,父亲一向是自己心目中最尊敬的人,此时,jiejie却说父亲做的错了,心里顿时五味俱杂。 囡囡一看小桓神色,就知道这孩子又想多了,只得点拨道:“人力有时而穷,做事情不是一味的正义良善就可以了,jiejie也曾教你‘和光同尘’,又岂不是一个道理?” 小桓似有所悟,想到jiejie自从父亲去世后吃了许多的苦,自己又要使她为难,还是别管他人了;可是陈叔一家也实在可怜,那运家也实在可恨,一时心中思绪是左右摇摆。 囡囡看着小桓犹豫不定的样子,又笑道;“有什么可想的?大丈夫在世,顶天立地,说出来的话自然是要做到的。” 小桓听了反而犹豫道:“可是,jiejie,我们要怎么帮?” 囡囡洒然一笑,“我自然是有了法子,我们要帮,索性一起帮了!”小桓看着jiejie一脸神采飞扬,感觉jiejie这样的神态真是有说不出来的洒脱豪迈,却听jiejie声音沉了下来: “小桓,你听过一句话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小桓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