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贾瑞

    九十五贾瑞自贾敬寿辰后，秦氏病重的消息便渐渐传到这边来，连贾母也惊动了。因是喜的重孙儿媳妇，不免为之着急，不时差人前去探问。其他人因素秦氏人品，也是叹息心焦，时常打听着消息。里头探却又别旁人更多了一层忧虑，她并不知道秦氏有孕之事，只道她这病因，惜有些引子的意思。虽怀着一份缈茫的希冀，有心让惜再去劝劝秦氏，但每每见着她的冷淡面孔，那些劝说的话儿便悄悄咽了回去。无论如何，秦氏虽光景凄凉，惜却更是无辜，教她实在说不出相劝的话来。此事便也只得暂且搁下。转眼便是冬至节过，当用过饺子，又供果品设香案，焚了些祭祖的纸钱，忙碌了一两方罢。探因见节后几，贾环仍不去家塾，且又不是生病，不由疑惑起来。这得了便，因往东小院儿来寻他。甫一进门，便见贾环正在窗下坐着吟诵书卷，摇头晃脑，拖声迤气，细细一听，却是。探本道或是他一时犯懒，正躲在家中偷闲。不想现下看了，却是依旧在用着功。遂上前问他：“环儿，你在做甚么？”贾环见是她进来，忙放下书站起，向她问好。探笑着应了几句，携了贾.环往炕沿坐下，问道，“我且问你，这些子为何不去上学？究竟无病无事的，难道是学里有人给了你气受不成？”贾环先命下人上了茶来，方答道：“.先生近来家里有事呢。头几虽仍勉强来了，往往正讲到要紧处，却总被他家里人过来传话给打断了。如此几回，他便许我们这些天暂先在家内温习着，只吩咐下两篇文章来，开课时再交上去。”探听罢，这才明白。又因想素.闻贾代儒端方古板之名，若只是些琐碎的家务事，想来必不至于就肯耽误了学里上课的。因思之必有缘由，遂又问贾环：“那你可晓得，先生家中出了何事么？”贾环点点头，说道：“先生家的孙子，贾瑞哥哥生病了，.听说病得极重，四处延医请药，只是不见效。故而先生愁得不得了，成家忙着找好大夫，才无心上课。”探听罢叹道：“原来如此，难怪将老先生愁得课业.无心。”贾环也跟着长叹一声，说道：“自打出了这事儿，直.将先生愁得又老了好些，原本鬓边还有未白的头发，现下已全白了。我们做学生的瞧着，也替先生难过得很。”探听了，暗暗.喜欢他这悲悯心肠，却故意问道：“听你如此说，难道平抱怨那些先生训斥你的话儿，竟是白话不成？”贾环忙分辩道：“我哪里造白话了？先生训斥教导我确是实，但姨娘早告诉我，先生那都是为我好，要我务必忍耐恭让着。我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好歹，如何会反抱怨先生多管闲事呢？”见他燥了，探连忙安哄他：“我知道你的意思：先生待你，是之深责之切，他是真心看重你上进好学，故而才立意磨砺栽培你。难得你明白他这番苦心，不若其他学生那般，被管得严厉些，便抱怨得不得了。先生倘知道你这片心，想来定是欢喜的。”听她如此说，贾环虽转嗔回喜，却被夸赞得有些扭悝，自家也不好意思再说这事。吱唔半晌，问道：“jiejie，前儿既是那边大老爷的寿辰，亲戚家怎么不过来祝贺呢？”探说道：“怎么没有？不过贺礼皆是送到那边儿的，你自然不得见。”贾环道：“不是那些打发家人过来的，难道就没个亲过来坐席献寿的？譬如……譬如老太太那边的史家。”听他提起史家，探只道是随口举证，并不在意，答道：“你难道忘了那边的大老爷好清静喜修道，已在外头道冠住了好些年了？究竟主人家连正主也不在，延宾请客的来了未免尴尬，还不如只将合家子亲族里的请来一聚，倒还便当些。”听了这话，贾环默默点头，也不应声。见状，探当是他是在记挂功课，便起说要去赵姨娘那里坐一坐，还他个清净好用功。贾环依言坐回书桌前，重又拿起书本看着。却在探走后抬头望着屋外一株枝条已枯脆如柴的垂丝海棠，发了许久的呆。不几，便有消息传来，说贾瑞已病殁了。贾母王夫人等正叹息间，又有贾代儒差家人来报丧。贾政闻讯，自也是惋叹一场。到得发引的子，便命宝玉代己前去吊问。彼时恰好贾环在侧，见他父亲只着宝玉去，遂求告道：“先生这几想来伤心得不得了。我连不见先生，如今过去一见，纵不能代为开解，看慰一番也好。”贾政听了，直夸他敬师重道。当下便命边的亲随小厮过来，带着吊仪银子，送他兄弟两个前去代儒家吊问一行人来至代儒家，只见他家虽清贫，但因代儒多年为师，弟子亦不少，此时纷纷前来吊唁。又另有贾府许多亲戚也过来，往来人客极多，倒有有几分往来奔吊的意思。宝玉将他父亲的赠银交与代儒，又陪着掉了些眼泪，恭声劝慰几句。眼见人渐渐的多了，便有些不耐嘈杂。趁着又有亲眷过来安慰代儒，得便抽走开。本往内室相避，却又想到此处不比自己家中，女眷姊妹间皆是不必避让，大可说笑亲近的，遂只得打消这念头。因见贾环仍站在代儒旁，且又无有刚来了就走的道理，只得袖手站到一边避让。代儒家原本屋小堂窄，宝玉站在一侧，虽隔了一段，站在对角那头的人声言语依然清晰可闻。瞧着他们眼生，多半是代儒先前的弟子，宝玉本不在意。不想听着听着，却悄悄留上了神。只听其中一个说道：“老先生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令人叹惜。”另一个却bī)仄了嗓门，低声说道：“我却听说，老先生这孙子本不该命至如此，却因些莫名缘故，乃竟至暴病亡，真是冤哉痛哉。”听他如此说，不单先前那个，一处站着的另几个人也问他是甚么意思。那人却只管摇头，说道：“死者魂灵未远，怎好在灵堂上便嚼起这些事来？”当即有人说道：“既是如此，你先时便不该说出来白吊着我们。若你只怕他生灵恼怒，那便往外头说去。横竖这话也是你从别人口里听来的，并不是你自家白造的。转说一番，想来若是生灵有知，也必不会生气。”话音刚落，一群人都说好，便半推半拥的，拉着那人往院子里去了。宝玉见状，心中不由好奇起来，遂也悄悄跟了出去。见他们在半人多高的花台边站定，忙转至另一边，恰有一丛长势极旺的蓬草挡住他的脸，当下便在那里密听起来。只听那人说道：“我是来时听那报信的人说的，那原是老先生的家邻，因连人手不够，故才相请过来帮忙。我听他说，老先生的小公子虽说是暴病亡，然则细究起来，这病却来得蹊跷古怪，且势头凶猛。好端端一个人，不到月余的功夫，便添了一的毛病。且临走前光景更是吓人，旁人看他只顾拿着镜子照，落了几次都又拾起，竟似照不腻似的。及至最后一回落下，却不再拾了，这时再看，人已没气了。众人帮他擦穿衣时，便见上尽是污糟。究竟他又未曾娶妻，更不曾纳妾，且病中卧，哪里有闲去想那些事？可不是古怪得很。但到底如何，也只得存疑了。”听罢，这几人便小声议论起来。一个说重症急攻，霎时便要了人的命，也是有的。一个说这事听来果然古怪，想来其中必定有些始末，不定是有甚么妖孽作祟，啄尽了人的元阳。因碍着究竟是灵堂，当面议论，总是忌讳，说不了几句，啐了几声，便依旧回堂上去了。独留下宝玉一个，因听了这番话，不由不想到先前薛蟠同他讲的那故事上去。他当时听了虽是害怕，但子慢慢过去，那惊惧之心便也渐渐淡了。过后回想起来，也曾疑心是不是薛蟠唬吓自己。但又想到，那美貌多的青楼女子想来定是对世间犹有留恋，否则为何还不去曹地府，只管在人间徘徊？但却不知，她所挂恋的系是何人。因之想一回，叹一回，疑一回，信一回，那话儿却是再不曾忘了。今听到这番猜疑议论，再回想贾瑞平的神气，当下不由便着了慌：“他平那般强健的一个人，怎的一场病就断送了命？听他们方才说来，似乎是被甚么妖孽鬼怪yin折腾所至。可见这世上怪事是有的，老薛那真个没骗我，确有人因那些事而丧了命。他一个二十出头的人尚且如此，我这十三岁的，倘或轻越雷池一步，必定比他更受折磨。到时不独自己受苦，令老太太、父亲母亲他们知道，也羞煞了人。”想到若果真有那一，他父亲知晓实后的神，不觉心里一阵紧缩，顿时对这些傻念头便愈发认了真。当下瞅着院心那边人来人往，花坛这边去是幽僻安静。虽是青天白，也不生出几分寒意来。恰在这时，茗烟拴好了马过来照看着，见他面色苍白，只当是见了棺木，故而受惊。忙说道：“既瞧过了，尽到礼数，便可回去了。出门时花大jiejie说了，二爷仍要家去用午膳的，饭时前请务必回去。瞧这天色也差不离了，二爷不若向贾老太爷说一声儿，这便请辞。”宝玉当即答应着，便进屋同代儒说了。辞毕，又悄声问贾环：“你走不走？”贾环瞅瞅神惨淡，须发竞白的代儒，犹豫一下，终是说道：“二哥哥先走罢，我且再多留一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