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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苏家

    长平病了。这些日子诸位嫔妃少不了来宫中‘频频探望’,明面上是关心长公主的病情,实际上一个个花枝招展,眉眼儿只冲着崇祯帝飞去。

    周皇后贵为**之主,对这般争宠手段自然不屑,只是她是长平继母,又受了崇祯帝重托,于情于理必须殷勤关照,因而也少不得时常出入宫。

    长平被个小小的感冒弄得头痛脑热,四肢无力,只能乖乖的卧在房中。

    周皇后送来的侍女看起来嘴笨笨的,没想到嗓音颇佳,念起书来如玉珠落盘,抑扬顿挫,长平听她念《萧太后平辽》入了迷,又有诸多侍女好吃好喝伺候着,越发懒得动弹,周皇后看着满意,向崇祯帝请安后先行出了乾清宫,和诸嫔妃寒暄一番,便折路回坤宁宫。

    这两宫离得最近,穿过交泰殿的角门便可望见坤宁宫的正殿,贴身侍女蕊珠扶着周皇后的手,缓缓在夹道上走着,临近坤宁宫时周皇后摇了摇手,蕊珠知她心意不想早早回宫,便扶着周皇后转身,由西暖阁出角子门,向北行不过几十步远,便踏入御花园中。

    御花园的甬路均以不同颜色的卵石精心铺砌而成,组成千奇百怪的图案,有飞鸟、花朵、走兽等不一而足。如今正是夏至,花儿谢了多半,不过嫩柳袅娜,万木吐翠,看在眼中也赏心悦目。

    顺着鹅卵石甬道前行,只见路两旁奇石罗布,佳木葱茏,假山丛中的古柏藤萝,皆数百年物,将整个花园点缀得情趣盎然。

    几人走了一阵,蕊珠抬眼看周皇后的神色,斟酌着开口:“长公主回宫,陛下很高兴呢。”

    “沧海遗珠归来,这又生了病,可见这外头总不如在宫里的好。”周皇后神色淡淡,缓步前行,长袖细腰如风中荷花那般淡雅高贵。

    “只怕有些人心里着急了。”蕊珠出声附和,眼瞅着长春宫方向面色不屑,兀然又想起什么,低声向周皇后请示,“长公主既然醒了,想来是要搬到坤宁宫罢?婢子先唤人将西暖阁收拾了?”

    “嗯。”周皇后应了一声,抬手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肚子,刚刚两个月的生孕,因此丝毫不显怀。

    她自生了皇长子朱慈琅,四年来流了一胎,病殇一女,如今这一胎得来不易,是以她早就禀告皇上,将宫务分给田妃、陈妃和袁妃三人,她们由来不和,周皇后可不管她们明里暗里如何争斗,自己只一心一意养胎。

    蕊珠见着周皇后的动作,笑吟吟地引着她在春秋亭中坐下,嘴里打趣着说:“娘娘这一胎,要是个公主,皇上不知道该多开心呢。”

    周皇后心情正好,也不介意和贴身侍女谈笑几句,靠着扶栏护着腹部,唇角含笑:“为何是公主,不是皇子?”

    蕊珠点点头,摊开手掌一项项细数:“奴婢觉着呀,咱们陛下喜欢公主比皇子还多些,如长公主这般,遗落民间而后荣耀归返的,这大明开朝至今,可不是独一份儿的恩宠?就连陈妃娘娘才生的坤仪公主,陛下也宠得什么似的,明明是胎里不足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还日日去陈妃宫里看望。”

    “你啊……”周皇后摇摇头,轻笑不语:皇上哪里是喜欢女儿?长平是先王妃之女,陈妃本来也是先王妃的婢女,那一笑一颦,可不依稀带着先王妃的模样?那个人呀,三宫六院妃子数千,可把真心只给了先王妃一人而已。可笑那田妃几个,还傻傻看不清,想着争什么圣眷圣心。

    这帝王之爱,远远不如自己的子嗣靠得住。

    周皇后几乎是下意识的,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夕阳在她侧脸打下一道柔和的光线,只见她眉目温柔,唇角含笑,便如画上的天妃娘娘一般。

    不远处坤宁宫方向,有两人匆匆走来,领先的是宫中婢女,后面一人宽袍缓履,身姿清雅若莲,正是长平驸马周世显。

    他手中提着只锦盒,笑着上前向周后行礼,修长的衣袍随着晚风轻轻拂动:“世显见过皇后娘娘。”

    “免了,快快起来。”周皇后脸上笑容更盛,亲自起身搀他起来,蕊珠上前从周世显手中接过锦盒,两人携手在亭中坐下,彼此间少不了一番亲密寒暄。

    他们是亲姑侄,周世显幼时启蒙曾得周后教导,彼此间亲密自然与常人不同。周世显幼年时便有神童之称,“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与礼部尚书夏允彝之子夏完淳并称为“北周南夏”,如今年方十二,已经是崇祯元年的进士,周家一门清贵,得子如此自然欢喜得紧。周皇后无事时也时常召其入宫觐见。

    两人说话间,蕊珠已经手脚麻利地将锦盒拆开,盒中分了两格,一支机关木鸢,一尊流水盘磨,皆是手工打造,精细轻巧。

    周皇后看了一眼,随口赞道:“显儿倒也有心,这两件玩意儿,本宫瞧着还比那木雕百灵鸟儿还精巧些。”

    周世显为长平生日亲手做的贺礼,周皇后自然不会不知道,当下笑着回应:“本来是些拿不出手的玩意儿,亏得长公主不嫌弃。侄儿想着大皇子年幼,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又特特做了两只送进宫来,却不知入不入得皇后娘娘的眼?”

    周皇后从蕊珠手中接过流水石磨把玩,入手沉甸甸的,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打磨,不过寸许大小的木盘上,石磨、老驴、农人刻画入微,活灵活现。

    周世显在一旁抬手触动机关,那木头人身子一动,赶着驴儿不知疲倦地推起石磨。

    “本宫便替琅儿谢过贤侄。”周皇后懒懒地看一眼,便抬手叫蕊珠收起,挥手屏退左右:“却不知这些机关,显儿是从何处得来?”

    周皇后的语气变化,周世显自然感觉得出,他挑眉懒懒一笑:“正是袁崇焕之子袁绛所制,听说他不仅善词曲,好游侠,且精于易理,五行八卦、机关算术无一不精,连恩师也对他是赞不绝口。”

    周皇后闻声秀眉一扬:“墨家机关之术,终究是些旁门左道的东西,陛下平时最厌恶不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只想着弄些奇技yin巧的刁滑之臣,听说那苏府祖上也是有功名的,如今居然和南洋的海盗通商,自甘堕落入了贱籍,明面上是御封的皇商,谁知他暗地里作得是什么生意!这袁绛更是京师里有名的纨绔子弟,哼,锱铢必较,满身铜臭气,这种人定然入不了圣上的青眼。”

    姑侄二人所说的袁绛,是袁崇焕长子,他母亲娘家姓苏,苏家在三代前也曾在万历朝中做官,可惜在党争中站错了队,被革职抄家,苏老太爷气得撒手人寰,苏家因此败落。上一代苏家家主云游四海,五载而归,结交了一帮南洋海盗,通海上丝绸之路做了远洋生意,家业得以再次壮大起来,在京城中也算数一数二的富户,不过终究是由士入商,堕了贱籍。

    苏家本来出身清贵,便不甘心和其他富商通婚,而一般世家如何瞧得起满身铜臭的商人?如此挑挑拣拣,直到苏家长女二十岁时,才相中了当时任松锦都指挥使的袁崇焕,两人夫妻数载,共育有一子一女。

    苏家商铺在袁苏氏这一代,她两名兄长亡故,苏老爷再无子息,只留袁苏氏一人在家中,她也是个心思果断的,愿以苏家几世积累的财富共两百万两充做军饷,奏请圣上赏了个皇商的身份。

    两百万两是什么概念?

    一斤猪rou只要二十文钱,一亩良田只要七至八两银子或者十二、三个银元。几两银子、几十两银子是件大事情了,有百两银子就是今日的大款了,能够买上十几亩良田了。在明代,一个平民一年的生活只要一两半银子就够了,所以戚继光的士兵军饷一日只有三分银子,一月不足一两。平常老百姓使用的是铜钱,许多老百姓至死都未见过银子。

    崇祯自登了基,无一日不缺银子,内帑存银不足百万,边防将士已经数月不发军饷,这两百万两白银正是雪中送炭,因此御笔一挥,特别开恩准了。苏家有了皇上亲旨,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周皇后长居深宫,从来不关心朝政,这苏家的曲折变故还是从崇祯口中听得,当时叹了一句:古人云商人重利,诚不欺我。

    周皇后何等敏锐之人,从皇上语气中听出对苏氏不喜,自然不愿自家人跟他们走得近,因此又格外多吩咐了周世显几句。

    周世显闻声却摇头:“侄儿倒觉得,这苏氏值得一交。”

    “哦?”周皇后双眉一扬,偏过头来,眼神中自然带了询问之意。

    “姑母知道,朝廷年年用兵,国库空虚。”周世显此刻开口唤姑母,自然是示意两人谈的是私密话,语气更亲近些,“年初时朝廷就发不出军饷,为此定远军哗变,逼杀主帅。圣上大怒,罢免兵、户两部尚书,另从内帑中拨银十万两,以解燃眉之急。侄子听说,就连这十万两,也是先行拨付了一半,另外五万两至今未付,是也不是?”

    周皇后闻声点头,此时的大明江山,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建州女真(也就是日后的满清)势大,年年南下sao扰明境,还有西北的蒙古虎视眈眈、东方的朝鲜与女真狼狈为jian,南方的倭寇频频闹事,中原各处星星点点的农民起义……

    朝廷无论是剿是抚,都要用银子,可这银子从何处来?赋税已经加了几轮,而西北大旱,两湖洪涝,均是颗粒无收,再行逼税后果定然不堪设想,崇祯这些日来也是紧锁眉头,长吁短叹。

    周皇后心中一动,恍惚间想起什么,又一晃而过。

    “苏家在两月前捐出两百万两以充军费。”周世显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机关木鸢,轻轻拨动羽翅,小巧的机关鸟儿扑扇着翅膀,呼啦啦一飞而起,腾空转了数圈又回旋,稳稳落在他手中,引得不远处的宫女们一阵惊呼,“这机关所用的木料,皆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周世显说着,伸指在木鸢上轻弹,入耳声音清脆,坚如金玉。

    周皇后闻声沉吟:“苏家倒是善于敛财,两百万两白银,倒像是九牛一毛而已。”

    金丝楠木价逾黄金。其木材表面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金丝浮现,高雅华丽。自明代起,皇家专门有金丝楠木置办的部门,当时各地官员将进供金丝楠木当成头等大事,官员进供金丝楠木可做为业绩考核和晋升的标准,平民进供一根金丝楠木即可做官。

    修建紫禁城的金丝楠木出自四川峨眉,当时蜀道难于上青天,有一根楠木一条命的说法。楠木的名声在外,民间也深知其贵。金丝楠木专用于皇室,龙椅宝座也都要选用优质楠木制作,因而这木料周皇后是见惯了的,如今被周世显提起才觉得有些不对.

    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小小的一介皇商,居然私藏贡物,嗯……”周皇后说着,眼神一亮,在周世显会意的点头中伸手接过木鸢,明艳的脸庞上微笑清浅如莲:“这可不是私藏,显儿的意思,这苏家是向本宫示好?”

    周世显含笑点头,提起手来为周皇后斟茶,斜阳映照下手如葱管,如玉透明:“苏家如今由苏夫人做主,这女子的心气极高,怕是不满足区区一个皇商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