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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螺寺之忧

    红螺湖,坐落在红螺山脚,比邻红螺寺的五所下院,今日无风,湖上碧波连翠,方圆百里晴朗如镜。

    在远古的传说里,有一条黑鱼在湖中修炼成精,无恶不作,玉帝闻知后震怒,特派仙女下界降妖,仙女与黑鱼精大战八天八夜而不敌,为保乡民永享太平,仙女舍身化为硕大红螺镇住黑鱼,再也回不到天上。后人为感谢她,在湖心岛建立红螺女塑像,并把此湖定名为红螺湖。传说中当地百姓遇有难事,向湖中祈祷,就能如愿以偿。

    长平居住的天溪庵,位于红螺山西侧,是红螺寺所管辖的五座下院之一。

    红螺寺由明太祖朱元璋钦定为皇家寺院,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几次由朝廷拨款修缮,越发香火鼎盛。明英宗正统二年,英宗之姐顺德长公主大婚,皇室为成婚大礼大修佛事,英宗来寺降香时看到佛顶放光的祥瑞之像,龙颜大悦,特亲笔赐“护国资福禅寺”,位于红螺寺山门上。而崇祯帝的哥哥明熹宗更是迷信佛教,天启五年赐红螺寺一口“天启大铜钟”,为寺中至宝。

    因为李自成攻占凤阳,火烧太祖皇陵,崇祯惊怒交加下昏迷三日,长平代替崇祯前往红螺寺折罪祈福,这些天未曾出门一步。如今在周世显的陪同下,总算能出来透口气。

    此时刚过了端午,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了,入眼处哗啦啦一片白杨林,巴掌大的叶片都映着阳光,金翠可人,林间知了声声,惹得人疲懒欲睡。

    她跟在周世显绕过一道小桥,转过几间楼阁,只见一弯清溪,古树参天,树下阴凉处一方石桌,几棵老树根抠成凳几形状,倒也古朴可爱。

    周世显先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丝帕在木凳上拭了拭,才引着长平坐下:“可有些累了?此处溪水缓慢,我陪你观鱼可好?”

    长平随手从桶中取出一尾鱼抛下,看那金鳞一摆,飘飘荡荡隐入水下不见,兀然想到前世看了个新闻,几个野生动物保护者,拖了一卡车蛇去乡下放生,结果蛇爬满村子,行凶咬人,在当地引起恐慌,政府出动警力军民合心灭蛇……

    而为自己生日从别处捉来的这许多红鲤,也是会抢夺湖中原本鱼儿的食物吧?少不了又是一场你死我活,弱rou强食。

    人类还真是习惯自以为是的好意呢。

    她正想着,周世显淡淡温柔的话语在耳边想起:“长平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这湖里的鱼真可怜。”

    “嗯?”

    “我们放了这么多鱼,”长平指指水桶,“那湖里的鱼就要少很多吃的了。”

    周世显闻声眉毛一扬:“这有何难。”转头对贴身侍从小驽吩咐几句,看他匆匆走开去,才领着长平沿着湖堤漫步。

    这湖边是从南方移植来的杨柳,枝条纤弱,株株宛若好女,迎风摇摆时娇怯不胜。

    长平本来是闲不住的性子,看着原汁原味的古建筑不知多开心,待坐下来才觉得身上懒懒的,确实不能多走。

    父亲是皇帝,自己是金枝玉叶的长公主,要不是崇祯十七年会亡国……长平看着身侧青衫翩然的身影不由叹气:周爱卿你知道你以后会很惨么?国破、家亡、然后逃难数年,在已然成为大清皇宫的紫禁城中殉情,就是《帝女花》中自己和他的命运。

    目光所及远处,小驽领着几个小沙弥,逆着阳光跑来。“少爷安,公主安。”

    小驽熟练的打个千儿,对着两人行礼,少年的容颜上淌着几滴汗珠,满是朴素的欢喜,“小的都办妥了,马上就去,绝不打扰少爷和公主!”说着就带着沙弥们退下,沿着湖边投喂鱼食。

    长平有些疑惑:“这是?”

    周世显拍拍长平的头,笑着解释:“我叫小驽在寺里下了布施,每日都来喂这些鱼,公主就不用担心它们会饿死了。”

    ——他若真体贴起来,没有女子能抵挡罢?长平仰起头来,冲着周世显微微一笑。

    “长平近来身子可好?”周世显并不知道她心中转的念头,只看她面色不豫便开口询问。

    “一直用着王太医的药,说再吃得几日就全好了,不过那药难喝死了。”长平回忆起药味瞬间就皱起眉头,没喝过中药的人可能很难理解它的味道,那不是单纯的苦,是从心底涌上来的恶心,光闻闻那味儿就想吐,海大一碗的药汁儿,一边忍着恶心一边往下吞,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反胃一口,那滋味实在不是现代吃惯了西洋药片的人受得了的。

    或许是长平一脸厌弃的表情太过明显,周世显的笑容明显带上些许愉悦,抬手拍拍她的脑袋以示安抚:“我有个好友常年和夷人做生意,家中弟妹都喜欢他铺子里的西洋糖果,我下次带给你罢。那玩意包装精美得很,味道甘甜,也能存放得久。”

    长平闻声一翘鼻子:“不过是咳嗽几声,就一堆人慌慌张张的要吃药,这宫中的规矩,也忒大惊小怪了些。”

    周世显轻笑摇头:“之前听说公主夜里发噩梦,我还有些担心,托人带了些滇地特供的甜梦香,不知桃娘点上了不曾,这几日可睡得好些?”

    “睡得很好,谢谢周侍郎。”长平笑得甜甜,兀然想起侍女打听的消息,那袁崇焕如今虽然出了牢狱,但只落了个候补巡抚——候补本是个虚份儿,就只能在京城中闲着,那自己救了他有什么意义?

    她心里想着,也就不自觉问出声:“周侍郎,你知道袁崇焕什么时候才能回山海关吗?”

    “袁公能回山海关?”周世显一愣,旋即轻叹一声,“听父亲说,今日早朝陛下才发了火,把妄议公主的陈御史打了板子,但对辽东诸将联名上的奏折也不发一言,如今朝中大臣都在观望,不知圣意如何。”

    长平被‘辽东诸将’几个字吸引,跌足叹道,“哎呀,难道父皇不愿让袁崇焕再掌兵?”

    “公主请慎言。”当今天下东西两厂暗探横行,有谁如此狂妄,在私下妄测圣意?也亏的是这位最受宠爱的长公主才如此童言无忌了。

    周世显面色一整,伸指在长平面前摇了摇,“那陈御史不过也是被人当枪使罢了,陛下最是宠爱公主不过,怎会信这些谣言,还请公主宽心。至于袁公之事——”周世显停了停,目光落在溪中的游鱼上,沉吟半响才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安抚:“这些事就留到那些大臣们来cao心罢。”

    哼,你是一直瞧不起我吧?长平心中忿忿,又跺了两下脚,溪边的石子被她踩松,噗通噗通连声落入水中,直惊得游鱼四散,她挺挺胸脯,扬起下巴对着周世显:“本宫是大明的公主,这明朝的大事本宫如何听不得?”

    周世显双手抱肩,微微一笑:“这种朝堂上的腌臜事,没得污了公主的耳朵,我送公主回屋可好?”

    长平头也不抬:“周侍郎自可先去,本宫在此处歇息片刻。”

    她也知道自己话说得有些重,只是身边这人绵软但毫不让步的态度实在让人气恼。

    只见周世显唇角笑容淡淡,在夏日林荫间衣抉飘飘,端得是风神如玉,微笑看着长平:“此处湖光甚好不如周某为公主吹奏一曲罢?”

    他从腰间解下玉色短笛,横在唇边悠悠扬扬吹起来,不过数声却被人突兀地打断:“少爷,少爷!”

    小驽气喘吁吁跑上来,先冲两人行礼,转向周世显的脸上带着焦急:“老爷急传少爷回去呢。”

    长平见小驽脸上直淌汗,知道定然有急事,只在他急匆匆起身时,终究忍不住多话了一句:“若袁崇焕不能重返山海关,西北或许有变。”

    周世显闻声猛然一颤,脸上神色变幻,终究忍不住开口相询:“长平,你为何相信袁崇焕?”

    为何相信袁崇焕?只有袁崇焕及他手下的辽东铁骑能守住山海关,红衣大炮甚至崩死了皇太极的老子**哈赤,而其他驻边大将无不对后金的军队退避三舍,卢象升、左良玉、吴三桂史可法……甚至是袁崇焕的座师熊廷弼,不也败在鞑子手下,被革职论罪,传首九边?

    谁能对上彪悍绝伦的八旗精兵依然坚定的开口立誓:五年之内,必定平辽!而所谓可笑的‘袁崇焕通敌’,不过是皇太极的一招反间计,可恨崇祯帝自毁长城,轻易定了谋反罪,一代名将被千刀万剐,世人唾骂,直到死后百年才在乾隆帝手中翻案,归入《忠臣传》。

    可是她知道的这些,如何能一股脑的倒给眼前这人,长平仰起头冲他一笑,意露嘲讽:“本宫是白衣观音转世,侍郎大人不知么?”

    “小驽,送公主回天溪庵。”话音刚落,青衫的身影一闪就从眼前消失,小驽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行礼:“公主是在此处歇歇,还是让奴才送公主回去?”

    长平略停一停,抬手站起身来:“回去罢。”

    “是,请奴才给公主带路。”小驽言罢抬头,看着自己的目光满是虔诚,然后迅速低下头去,转身在前面引路,长平心里一抖,碎碎念道:这什么眼神,简直,简直跟信徒盯着佛堂上的观世音菩萨一样嘛!

    长平看着周世显离去的背影,她知道今日是心急了,只是袁崇焕一日不起复,她便一日不得心安,东北防线若无袁崇焕,满清鞑子便再无可惧之人。

    数十年后,吴三桂会勾结皇太极,献出山海关;

    再之后,李自成十万大顺军和皇太极作战,败于一片石;

    再之后,满清入主中原,大兴**,重塑汉人奴颜婢膝;

    再两百年后,八国联军入京,慈禧太后割地割地再割地,赔款赔款再赔款,无所可让之后,末代皇帝溥仪最‘妙’的一个想法是收拾金银逃回东北老家!

    这帮北境蛮夷,从来没有把中原当成自己的领土去真心守卫过!

    我大明终其一朝276年,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满清有什么?

    和亲赔款割地纳贡,天子北逃,君臣媚外?

    必须得到某个人的证明,某个值得信任的人的证明,然后能把自己所知道的历史,和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运用在朝堂之上。若非如此,崇祯十七年,也就是长平公主不到十九岁时大明就会亡国,她等不到长大了。

    除非我死,大明绝不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