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南辕北辙

    长平被燕客来抱在马上，上下颠簸着，眼泪不过片刻就被风吹干。两人一路都是默默不语，只跑到天色渐黑。燕客来才把她放下马来。

    长平几乎是一下马就吐了个昏天黑地，好容易定下神来。看看四周，苍茫的天涯下一马平川，只两人栖身的地方一片小树丛，一弯小溪缓缓流过。她迈着不稳当的步子，去马前不远的小溪边漱了漱口，强迫自己灌了几口冷水，燕客来一直抱肩坐在树下，一动不动。

    天色越发暗了，荒野里四下寂凉，长平想了想，走到燕客来面前问道：“不生火吗？”

    “你舅舅就这么走了，你不着急？”燕客来猛然抬头，目光如暴怒的狮子。

    “他是我嫡亲的舅舅，我怎么会不担心？”长平语气坦白，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燕客来，“可是魏忠贤灭左氏全家，又辱我朱明皇室，此仇焉能不报？舅舅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复仇，你想来也是知道，所以刚才你也没有拦他，对不对？”

    燕客来闻声就要暴起，长平迎着他的目光，不怕死的快速补上一句：“现在天色晚了，再不生火会引来狼的。”

    “你，你，赦生还说他侄女有多天真可爱，我看你哪点像个小孩子！”

    长平迎着燕客来暴走的目光，仰着下巴微微一笑：“多谢大人赞誉，本宫乃信王嫡女，大明皇室血脉，怎能跟市井小儿女相同？”

    燕客来在长平的微笑中安静下来，自嘲地低咒了一声：“是啊，你们嫡亲的甥舅都不急，我一个外人急什么？反正他现在软玉温香在怀，不知道多快活呢！”

    “舅舅当真和那个海兰珠……”长平想到那两人有些暧昧的互动，海兰珠还说什么‘朋友’，她就说嘛，男女之间哪有什么‘好朋友’？

    “尘儿怎么会对鞑子女人动心？”燕客来闻声一哂，弯腰在地上寻找干木头和枯枝，回答的话语也高高低低的：“不过那女人倒是对他喜欢得不行，尘儿说东，她可不敢往西，哼，都是嫁了人的妇人，这般寡廉鲜耻，当真是蛮夷本色！”

    “那舅舅喜欢谁？”长平的八卦本性又发作，巴巴的跟在燕客来身后问。

    燕客来抱着一堆柴火停下脚步，冲长平一瞪眼：“小孩子家，打听这些作甚！”

    他说着蹲下身来，拨弄打火石引燃火星，他手脚动作极快，不过片刻两人便在温暖的火堆前坐下了，长平安静了片刻，忍不住又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燕客来用木棍拨弄着火堆中燃烧的木块，语气心不在焉：“如今皇上一直避宫不出，朝堂上可只有那魏忠贤一人把持，信王府是回不去了。尘儿本想带你回扬州找他师父，我只能替他走这一遭。”

    赦生的师父？长平隐约记得他提起过：“南宫剑圣？”

    “他到什么都告诉你。”

    “应该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才对，舅舅那个人啊，什么心事都自己一个人扛，本宫真怕他支撑不住。”长平想着那如冰雪般凌冽的眸子，每次看向自己时温暖的目光，不由叹气，“他这样安排也好，本宫现在还小，只能成为他的拖累，若是能拜在剑圣门下，不出十年，本宫定然回来与他并肩而战！”

    长平的话说得掷地有声，意气昂扬，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和身边心神不安的燕客来，赦生就算武功卓绝，但心思太过纤细，此时孤身一人再入大漠，如虎入狼群，如何让人不担心？

    “你有武功，飘羽那小子教你的？”火光的噼啪声中，燕客来突然问了一句，语气是肯定的。

    长平微一点头：“他教我背了《不灭心经》，如今正在练第一重。你姓燕，想来是您拜托他照顾我的？本宫在此谢过燕大人。”她说着起身敛袂，扶手微微屈膝，是标准的贵族行礼姿势。

    燕客来早在长平行礼之前就闪到一旁，大手一摆：“若不是怕尘儿担心，我才懒得跟皇族扯上关系，你要谢，就谢你有个好舅舅罢。”

    他说着手向前闪电般的一伸，抓上长平的脉搏：“你刚才挣脱那鞑子是怎么做的，再在做一次试试。”

    长平提气运转，体内如火焰般炽烈的气流，在伸向燕客来的手指尖之前，突然被如洪水奔涌的内力一触即溃。那水一般的气息跟着涌入自己体内，迅速无比在体内转了一周，瞬间消散。

    燕客来把长平扯到火光下左看右看，口中啧啧出声：“真看不出，你这女娃娃倒是个习武的好料子。”

    长平最见不得别人说什么女孩子如何如何，当即反驳：“女孩子又怎么了？穆桂英、梁红玉、平阳公主，不都是女中豪杰？”

    燕客来闻声总算是露出个笑容：“这般样子，倒和你母亲小时候一个模样。她若是早习武几年，连我都怕不是她的对手。”

    “是啊，左家一脉武学渊源，左老令公当年一手青锋剑威震天下，他的外孙女儿，怎么会差？”燕客来一生练武成痴，提到与武学相关的东西瞬间便来了兴趣，他按着长平的脉搏突发奇想，“我锦衣卫五旗，两百余年来只有十三人修炼过两部要诀，一人修习过四部，不过他在中年时经脉寸断而死。你修习火部要诀这般迅速，若水火同修，又当如何？来来来坐好，我先教你水法要诀。”

    ……他这般是想拿自己做试验品？长平有些无语，正想着如何推辞，只见燕客来看看天色，突然松开手一跃而起：“他娘的，肚子饿了，我先去打猎，等回来再教你武功！”

    他说着转身，从马背上抽下长刀，走了两步又回头，“小郡主一个人在这里，可不要乱走！山精野怪可是最喜欢肥嫩嫩的小孩子。”

    长平看着男人的背影咬牙无语，等燕客来打猎归来胡乱吃了些rou食，又在他的殷勤逼迫下背了几段水部内功《滴水心经》，夜间就睡在火堆边上，次日清晨就被燕客来抱上马背前行。

    两人就这般随骑随走，一路南下，燕客来似在躲避什么，绕过城镇关卡，只在树林草丛中前行。若论旅伴优劣，他可比能说会道的海兰珠差太多了，成日里只督促长平背内功心法。幸好滴水心经和不灭心经差不多长短，长平又天资聪颖，不过数日就能倒背如流，但她心中打定主意不练——这水火同修岂是儿戏，若有个三长两短，那受苦的可是自己。

    燕客来打猎功夫不错，但是这烧烤烹煮，那就万万指望他不上，不是焦糊就是半生，长平本来就有些瘦弱的身子，在几日内迅速憔悴下去，连双眸中明艳的光亮都有些暗淡。

    “这般可怎生是好？尘儿可交代我好好照顾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他非骂死我不可！”这日到了济南府地界，燕客来搔搔头，看着长平目光为难：“你便在留在此地，我去城镇间为你买些吃食回来。”

    谁想到他这一去，便在没有回来。

    长平在山崖边摘花玩耍，从日中等到日落，伴随血色夕阳缓缓而来的，是手中提着大刀的锦衣卫，容长脸面上，一道巨大的疤痕横穿脸颊。

    “冰草。”长平缓缓站起身来，她头上还带着个自己编的花冠，手中五彩缤纷的花瓣撒了一地。

    “请小郡主随在下回宫。”冰草微微低头屈膝，向长平行礼。长平此时还有闲暇想道，这人倒是她见过的锦衣卫中，对她礼节最全的一个。

    长平没有动，丹田内的内息迅速运转：“你把燕客来怎么样了。”

    夜风中冰草高大的身躯犹如鬼魅，一动不动，良久才上前一步：“请小郡主随在下回宫。”

    又是如此，长平看着冰草，眼眸中燃起熊熊怒火。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次次都是如此，每次自己都这般狼狈的被人抓来抓去，然后如货物般运到不同地方。长平心中愤怒填满胸臆，几乎要破衣而出，她扬起下巴，冲向自己逼近的冰草说道：“魏公公和蒙古的交易，应该是两讫了吧，难道现在要反悔？听说蒙古秘术多诡异，他不怕宸妃娘娘反悔，交易生变？”

    长平说的隐晦，眼中注意观察冰草的神色，继续说道：“你这次前来，是奉命抓燕客来的，是不是？他暗地里帮助我舅舅，和魏公公为难，所以你们要抓他回去。是不是？”

    她看着冰草的神色更觉肯定，虽然心里有些对不起燕客来，但仍硬着心肠说下去：“现在燕客来未归，想必是为你所擒，你又何必抓我，多此一举破坏魏公公的交易？”

    冰草的手，保持前伸的姿势一动不动，他垂下眼睛似乎在思考，长平维持脸上胸有成竹的表情，紧张的看着他的动作，似乎是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会，冰草重新抬起头来：“无论如何，在下也要先带郡主回去，等候魏公公发落。”

    怎么会有这般木头脑袋，一根肠子通到底的锦衣卫！长平心中暗恨，她此时只有内力没学过招式，眼见冰草上前伸手抓向自己的衣襟，想都不想就一口咬下。

    如火焰般炙热的内力喷涌而出，冰草措不及防，手腕一抖，下意识震开长平，那娇小的身躯如断线的风筝，迅速向山崖下坠落而去。

    冰草站在边缘处向下看，崖坡青草慢慢，夜幕下并不见底。他眼中神色晦暗不明，正欲纵身向下时，不远处马蹄急急，几名锦衣卫狼狈的向此处奔来：“校尉，水校尉！燕客来那厮跑了！”

    冰草闻声一震，再往崖下看了一眼，果断转身，翻身上马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