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尽述灼见得敬服 直言诲人忘节度
龙长兴此时真像一个刚刚开蒙的*，而孟怀玉则是谆谆教诲的先生。从来只重军事不重经济的龙县长，此刻听孟怀玉一针见血地指出东成财源凋敝的根源，除了佩服之至没有别的感受。 孟怀玉的确是下过一番功夫。自从到了县城，除了每日到兵营中教授武术课目，带着治安军士兵训练以外，孟怀玉还细心地搜集了东成各种信息，为酒坊将来的生意提前铺下路子。一番研究下来，孟怀玉有个深刻的体会，那就是东成县之所以贫困是有其根本原因的。 一方面就是孟怀玉刚才所言，东成所处的地理位置。东成四面环山，仅在西北方向有一条官道，可以通向山外，且年久失修，极不好走。因此所谓商道不同不仅指的是东成的商业不发达，实际也暗含了商业贸易兴旺所必须的自然条件，即发达的水陆交通，这一层意思。 另一方面，东成果真如兰慧馨信中所言，民智未开。东成土地并不算是富饶，但世代以农耕为主的生活，让当地的人民保持着传统的社会地位排序，一直是士农工商，即便是从商者富甲一方，也仍被这里的主流观念排在最末。在东成县，只有那些失去土地作为保障的人，才有可能去从事贩卖活动。而且越靠近县城，这种排序观念越顽固，这一点县城的人还不如孟家沟的人们开明一些。因此在东成县城里做生意的，大多是由山西、安徽、江苏、浙江等地来此的外地人。连“四海帮”的生意，也大多请的是这几个省份的生意好手在打理。 因此东成其实陷入了一种怪圈，越是商业不振，就越是贫困；而贫困又使得一些无业游民、街头混混穷则思变，多行不法之举，周边的农民则更多选择了落草为寇，靠打家劫舍来度日，造成社会不稳；这又进一步恶化了东成的商业环境。再加上龙长兴和“四海帮”之辈，官方则横征暴敛，帮会则敲索无度，更是让本分的生意人举步维艰。 不过情况也不是坏到极点，在四处寻访探查后，孟怀玉觉得东成还是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此地民众极重信誉，jian猾无赖之辈将无立足之地。正是如此，连手握重兵的龙长兴，在举债之后也不敢不还。而这种诚信意识则是商道所推崇备至的，也是商人能立足发展的一种道德上的约束。 见龙长兴一脸焦急，孟怀玉忙继续解释道，“这销路更是不成问题。当下战火连年，死伤者无数，兼有时疫。在下认为，这自制的药品，首先要满足东成人的需要，而且还要有相当的储备，以备不时之需，尤其是伤药一类。西药不但难以购买，而且价格昂贵。有了这些中药，就可以弥补西药不足的缺口，这才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向外销售。” 龙长兴脱口道，“不错，孟教官还真是给我提了个醒！前一阵子日本人在济南府闹得多凶。东成虽然侥幸没被波及，但谁能保证将来东成永远平安无事？况且治安军上千人马，真有个风吹草动，那时对药材的需求可不是一星半点。” “县长能有此远虑，在下深感佩服，”孟怀玉恭维着，“这也是我建议从药材入手的首要原因。药材一行做的是良心，不能像其他行业，若是指着药材敛财，那岂不是见利忘义。因此县长要格外费些心思，一定要在东成县择一二正直无私之人作为药行监督。” “那是，那是！”龙长兴连连点头，“不过这要是实施起来，恐怕还需要再详加谋划才可。” 孟怀玉赞同道，“是，药行有药行的规矩，我这个门外汉也只是抛砖引玉罢了。” 龙长兴对孟怀玉谦虚、稳重的处事方式十分满意。孟怀玉一席话，的确令龙长兴耳目一新。以往，龙长兴一心想壮大自己的队伍，以为只要手下有人就能在风云变幻的时事中立于不败之地。而现实中捉襟见肘的财政，使他不得不常常拆东墙补西墙，到头来非但治下百姓怨声载道，治安军中也不乏动摇之人。他必须严肃地反思自己以往的做法。 龙长兴手下之人多是惟命是从之辈，事事请示尚恐被上司问责，哪能专行；遇事时推诿躲避尚恐不及，又何敢独断。更别提能有人替他谋划长远。龙长兴此时更觉这个年纪轻轻的孟怀玉是个不可多得之才，同时心底也泛起些许失落。 他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恭敬之色，“今天中午我让家里人做几道好菜，请孟教官到舍下吃顿便饭，算是表达我的感谢，希望你不要推辞。而且，我还有许多不解之处，想请你再点拨点拨！” “县长不必破费，点拨可不敢当，有什么事您尽管问，在下一定尽力就是！”自己的建议得到认可，孟怀玉心里也十分高兴，尤其对龙长兴的态度感到满意。 “不，不，不，这可不行，”龙长兴一边笑着拿起电话，一边用惯用的口吻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时间不早了，咱们一会儿就动身！” 龙长兴把电话打回家中，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走到沙发旁，双手把作势要走的孟怀玉按回沙发上，“孟教官稍安勿躁，咱们接着往下说！” “既然您愿意听，怀玉这里就再多说几句。不过，下面的话要是有不中听的，县长可一定不要动怒啊！”孟怀玉半似玩笑，半似认真地说道。 “哈哈……”龙长兴开怀大笑起来，“孟教官也太小瞧我龙长兴了，若是要听好听的，杜言武的嘴巴比你甜得多，我何必苦苦把你留下！有什么话你千万别藏着掖着，尽管直言。从现在起，不要拿我当县长，就当是跟你学生意的学徒，该说就说，该骂就骂！老话说得好，‘板子不响，学问不长’嘛！” 龙长兴一席话，把两人之间的气氛调节的很好，也让孟怀玉原本犹豫忐忑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于是两人又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随着谈话的进一步深入，孟怀玉从龙长兴最关心的如何解决财政困境开始谈起，一步一步把话题引向如何开源节流，如何发展实业，又从发展实业振兴工商谈及如何疏通商道，建立良好的商业秩序等等。其间掺杂了孟怀玉个人的一些看法，譬如作为当政者一定要善待纳税商户，不能动辄课以重税，以稳定税源，而且政府要切实保护商户的正当权利，不能放任市井恶霸对其任意敲索。唯有如此，才能给东成工商业一个相对稳定的发展环境，进而最终实现广开财源的目的。此前为征筹粮饷，商业科竟然把税征到三年以后，无疑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又说起自家酒坊尚未开张，沉重的税费就已经快将用来运作的本钱耗尽，孟怀玉更是一副气愤难平的样子。只道是如此下去，县府必将引起众怒。 孟怀玉说得兴起，一时间却忘记了收敛，直到看见龙长兴的面色有异，方才想起面前的人是县长，急忙收住话语，心中暗自后悔不该。 见孟怀玉突然沉默下来，龙长兴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宽解道，“孟教官的话句句发自肺腑，真若当空惊雷，让老龙警醒。若没有些度量，我龙长兴还不如一个平民百姓，孟教官不必多虑，还请直言不讳才好！” “怀玉若有失礼之处，望县长大人务必谅解，务必谅解！”孟怀玉心中闪过一丝惶恐不安，连忙向龙长兴表示歉意。 桌上的电话适时地响起，冲淡了突然之间的严肃气氛，电话是龙筠打来的。原来听说父亲邀请孟怀玉到家中用饭，龙筠心里特别高兴，亲自到厨房督促着厨子一定要做好。按父亲的安排早早准备好了酒菜，眼看午饭时间快要过去了，却还不见人影，龙筠等得有些心焦，忍不住要问问清楚。 龙长兴急忙掏出怀表一看，不知不觉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他电话里哄完女儿，立刻叫来司机，拉上孟怀玉一起回到龙宅。 龙筠准备得特别用心，桌上菜肴荤素干鲜搭配，又有果蔬糕点点缀。龙长兴一见，顿时胃口大开，急忙拉着孟怀玉落座，又命人斟满酒，立刻开席。 按着东成的规矩，有客来时，家中女人不得入席，只能待客人吃完离席后才能将就着吃几口。因此龙李氏招呼过孟怀玉后，便要拉着龙筠离开，却被龙长兴叫住。龙长兴道孟教官也不是外人，今日只是家宴，算不得客，就不讲那些老规矩，要夫人和女儿一同落座。龙筠性情生来豪爽，大大方方地坐在孟怀玉对面。而龙李氏也随后落座在丈夫身旁，热情地招呼孟怀玉多吃。 龙长兴与孟怀玉二人对饮三杯后，一扫刚才的不悦，亲自执壶要替孟怀玉满上。孟怀玉慌忙起身婉拒，连称不敢，却被龙长兴按到座位上。 “孟教官，你就踏踏实实地坐着，这杯酒我是非满不可的！”龙长兴笑呵呵地说，“进学堂要敬先生香茶一盏，我这里敬孟教官，”话音未落龙长兴立即改口道，“错了，错了，是要敬孟先生美酒一杯！”他把“先生”二字的音发得很重。 龙筠见父亲今天举动有些反常，又听他称呼孟怀玉为“先生”，还着意强调，心中好奇，就笑嘻嘻地问道，“爹今天是要拜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