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临歧惆怅若为分
尾声临歧惆怅若为分 罗中夏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每一个梦都五彩缤纷、庞杂纷乱,自己好像身陷于斑斓的蜘蛛网中,神思咝咝地随着无数文字与色彩飞速切换,令他目不暇接,以至尚不及细细思忖,思绪已然被牵扯着忽而攀缘高峰,忽而挟带着风声与雷霆跌落深不可测的山谷。 一切终于都回复寂然,他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丝和熙温暖的午后阳光,然后是颜政。 “哟。”颜政把手里的报纸放下,冲他挥了挥手。 他的脑袋还是有些迷茫,不得不缓慢地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间处置室的临时硬床上,远处的氧气瓶上印着大大的“市三院”几个字。 “Welcometotherealworld.”颜政模仿着《黑客帝国》里莫菲斯的腔调说,语带戏谑。他们转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这里。 罗中夏终于想起来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只是四肢有些酸疼,别的倒没什么大碍。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指尖无意中触到了枕边的那张素笺,他拿起来一看,上面是五行娟秀楷字: 不如铲却退笔冢, 酒花春满荼綍青。 手辞万众洒然去, 青莲拥蜕秋蝉轻。 君自珍重——榕字 这诗看起来似是个退笔的法子,却写得含含糊糊。他看到末尾“榕字”,心里没来由地又是一阵郁闷,赶紧抓起素笺放回口袋里,转头问颜政:“他们呢?” 颜政指了指门口:“隔壁,曾老师的心脏病比较严重,已经在办住院手续了。彼得师父和二柱子倒都没什么大事,正陪着她呢。” “你怎么样?” 颜政竖起一个指头,神情轻松地回答:“已经没事了。我算过,红光灌满一个指头大约要花五个小时,可惜逆转时间的规律不好掌握,不敢在别人身上试。我冒险给自己戳了戳,运气还好,总算恢复到昨天晚上的状态了。” 罗中夏点了点头,画眉笔严格来说不算恢复系,它只是能让物体的状态恢复到一个特定的时间,不能随便乱用。 接着颜政约略把后来的事说了说:原来欧子龙走后,二柱子和彼得和尚相继醒转过来,他们用能力避开工作人员离开法源寺,把曾桂芬、颜政和罗中夏送到了三院。 “那,那位死者呢?”罗中夏一提此事,心中一沉。他生平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如此真切地死在自己面前,而他的遗物如今就在自己体内。 “我们没顾上,也许现在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吧。”颜政说到这里,语气也转为低沉,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驾驶证:“我把他的身份证留给警察,把驾驶证拿来了。他因笔灵灵笔而死,我想作个凭吊也好。” 罗中夏接过驾驶证,上面的照片是个普通男性,才26岁,名字叫做房斌。他不由叹道:“因笔灵而死呵……不知他生前是否也如我一样,欲避不及,以致横遭这样的劫难啊。都说笔灵是宝,也不知宝在什么地方。” 颜政知道他对于笔灵一事始终存有芥蒂,也不好再去刺激他。恰好这时小护士风风火火跑进处置室,一拍颜政肩膀,“嗨!你朋友醒了?” “对,我请了好多公主和护士来吻他,这才醒。” 小护士举起粉拳砸了颜政一下,“去,还是油腔滑调!你这家伙,昨天忽然把我甩开跑出去,早上又带着一群奇怪的人来急诊,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啊?黑社会?”她的话如同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颜政赶紧拦住她的话头,“那边都弄好了?”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已经办妥了,病人也已经分到床位。我带你去看看啊。” 于是颜政和罗中夏跟着小护士走进一间病房。躺在病床上的曾桂芬面色苍白,眼神却不失坚韧。在她身旁的彼得和尚身上缠着绷带,眼镜碎了一边,看上去颇为狼狈;二柱子倒是皮糙rou厚,只是下巴上贴了几块创可贴。 “曾老师,你身体怎么样了?”罗中夏快步走近病床,轻声问候。这三个韦家的人为了自己曾经不惜生死,这让他感动莫明,不由多了几分亲热。 曾桂芬神色不太好,但声线依然清晰,“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没什么。倒是罗先生你,现在感觉如何?” 罗中夏知道她问的是胸中那两支笔灵的事,迟疑了一下,按胸答道:“目前还没什么异状。”他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如果一个人植入两支笔灵,会怎样?” “会变成红蓝铅笔吧。”彼得和尚在一旁半是调侃半是严肃地说,曾桂芬点了点他的手背,示意他别瞎说,然后转向罗中夏歉然道: “按道理说,一人一种才性,也应该只合一支笔灵。这一人二笔,或许古代有先例,不过我确实是闻所未闻。究竟有害抑或有益,委实不知。” 也就是说自己如今吉凶未卜……罗中夏悲观地想。 颜政在一旁忽然插嘴问道:“他这一支新的,却是什么笔?” “点睛笔。” “点睛?画龙点睛的那个点睛?” 曾桂芬点点头:“这笔乃是炼自南梁的丹青妙手张僧繇,我想画龙点睛的故事你们都听过。”颜政拍了拍罗中夏的肩膀,笑道:“你这小子还真幸运,又是李白,又是张僧繇,可称得上是诗画双绝了。” 罗中夏苦笑一声,这哪里能够称上幸运。他从兜里掏出小榕给他的那张素笺递给曾桂芬,曾桂芬接过素笺一看,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小榕……呃……就是韦势然的孙女给我的,说其中是退笔的法子。” 韦家的三个人对视了一眼,看来罗中夏仍旧没打算接受笔灵的现实。彼得和尚首先接过素笺看了一番,拍了拍光头:“依此诗意,倒也能品出些味道,只是这信出自韦势然,实在教人难以相信……” 罗中夏上前一步,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得试一试,这是目前我唯一的希望。” 曾桂芬注视罗中夏双目,见他态度坚决,徐徐叹道:“也罢,罗先生你本非笔冢中人,又无此意,若能及早脱身,也是桩好事。” 罗中夏感激地看了曾老太太一眼,颜政靠在门口,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曾桂芬又从彼得和尚手里拿过素笺,皱着眉头沉思。彼得和尚扶了扶碎掉一半的眼镜,开口道: “此诗看起来是集句,我想推敲诗意没什么用处,重点应着落在‘退笔冢’三字上。” “退笔冢吗……”曾桂芬目光一凛,彼得和尚别有深意地点了一下头。 罗中夏听得着急:“你们说的退笔冢,究竟是什么?听名字像是一个确实能退笔的地方啊!” “是两个地方。”彼得和尚伸出两个指头,郑重其事地在他面前晃动了一下。罗中夏迷惑地看了看他,彼得和尚露出好为人师的表情,对他讲解。 “退笔冢”共有两处:一处是在绍兴永欣寺,是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禅师在南梁时所立。他三十多年时间里用废了五大筐毛笔,后来特意把这些毛笔埋在永欣寺内,立了一块碑,号“退笔冢”,留下这么一段典故;另外一处则是在零陵的天绿庵,乃是唐代草圣怀素所留。此人擅书狂草,笔意直追草圣张旭;他嗜写如痴,在自家故里的天绿庵中每日习字,日久天长,被写废了的毛笔甚至堆积成山,遂起名叫做退笔冢。 “……也就是说,一个在永欣寺,一个在天绿庵;一个在浙江,一个在湖南。” “不错。这两个地方只是书法史上的两段典故,没有人真正见过,甚至存在与否都不能确定。韦势然说退笔冢能退笔,未免望文而生义了。” “那其他三句是不是也有什么典故?”罗中夏仍旧不甘心。 “也许吧,不过现在还参详不出来。”彼得和尚抖了抖素笺,抱怨道,“这集句的人真可笑,他以为这是达芬奇密码啊。” 罗中夏没注意到他的玩笑,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退笔冢的事。退笔冢,能退笔,听上去实在是合情合理,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更何况,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含糊的预感:他觉得这样就可以再次见到小榕,至于见到她以后该如何面对,罗中夏自己也迷茫得很……
最终,他抬起头,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那么,我两个都去看看。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够尽快摆脱这些笔灵。” 曾桂芬早料到他会做如此打算,于是颔首道:“退笔冢一直以来只是个典故,究竟虚实如何,没人知道。即便如此,罗先生,你还是要去吗?” “是的。”罗中夏斩钉截铁。自从青莲入体,他总是不断遭遇生命危险,到处被人追杀,这种生活可不是一个正常大学生想过的。 彼得和尚急忙趋身向前,想跟曾桂芬说句话。曾桂芬知道他想说什么,虚弱地挥了挥手:“我知道青莲笔干系重大,绝不会放任不管。”她转向罗中夏:“罗先生,老太太我如今动不了,就让二柱子跟着你,一路有个照应吧,你看如何?” 罗中夏有些犹豫,曾桂芬劝道:“韦势然所说,不可全信。倘若真的顺利取出青莲笔,罗先生回归正常生活,我们自取了青莲,各得其需;万一那里是个圈套,你也好有个帮手;你看如何?” 曾桂芬分析得中肯在理,让罗中夏无法拒绝。于是曾桂芬把二柱子叫过来,嘱咐他一路看顾好罗中夏。二柱子憨憨地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舍。彼得和尚见状说道:“老师,您还不如让我去算了。”曾桂芬摇摇头:“你不行,你回族里,把这里的事汇报给族长。”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颜政忽然开口:“喂,你们也算我一个吧。” 四个人同时转过头去看他。颜政乐呵呵地说:“这么有趣的事情,我又怎么能错过呢。” 罗中夏暗自叹了口气,试图说服这个好奇心过剩的家伙,他实在不想再把无辜的普通人牵扯进来。“退笔冢里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诸葛家半路会偷袭也说不定。其实你与这件事全然无关,何必冒这个险呢?” 颜政却对这些警告置若罔闻,他活动活动手腕,露出招牌般的阳光笑容: “因为它值得冒险,谁让算命的说我有探险家的命格呢。” 残阳如血,车鸣萧萧,一条铁路延伸至远方。 前往退笔冢的三个人站在月台上,各自背着行囊。颜政头戴棒球帽,身着花衬衫,甚至领口还挂了一副墨镜,心不在焉地嚼着口香糖;二柱子则换了一身普通的蓝色运动服,土是土气了点,但是他自己明显感觉自在多了;罗中夏的行李不多,最重的是一本叫做《李太白全集》的书,这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来送他们的彼得和尚看看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包香烟,颜政毫不客气地拿了一支。彼得和尚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狠狠嘬了一口,半支烟就没了。他解嘲似地冲罗中夏道:“老师不在,我解解馋。” 罗中夏看到他不顾形象的馋样,尽管心事重重,也不禁莞尔一笑。 彼得和尚徐徐吐出一团烟雾,道:“学校那边都办妥了?” “嗯,我请了病假。”罗中夏看了颜政一眼,他正跟二柱子连说带比划,似乎在讲什么摔跤技巧,“倒是那家伙,把网吧都给关了,好像不打算回来似的。” 彼得和尚随手扔掉烟蒂,双掌合十,呵呵一笑,“颜施主有大智慧,罗施主你有大机缘。” 罗中夏听了他这句机锋,忽然觉得人生真是充满了幽默感和矛盾:此次出行寻找退笔冢,为的是及早解脱笔灵牵绊,前路茫茫,险阻未知,自己与笔冢的关系却是越来越深,纠葛愈多。 想到这里,他仰头望天,涌出一股莫名惆怅之气。意随心动,胸中笔灵忽有感应,也开始鼓荡起来。 与此同时,在三院深处的一处特护病房里,原本陷入植物人状态的郑和突然唰地睁开了眼睛,心率监视器开始发出急促的嘟嘟声…… 《笔冢随录》第一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