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零零)吃朝膳
走进朝膳房,只见十余张漆红的木条桌摆成四横三纵,每张条桌可面对面地坐上十来人,和军营里庖堂的摆设差不多。屋子的南面端头,灰蓝色宫服的小太监们正在来回忙碌着,往一个个托盘里装上一碗碗、一碟碟的饭菜,等到备齐,再分头送去用饭的大人们桌上。 虽然上午参朝的大臣足有一百多人,可先于两人来到这里的不过十几人而已,分散着落座。看看他们服饰,只有一名是穿绯红色朝服的高官,其余都是着青色或绿色的相对低级官员。 高官阿图认得,乃是赫赫有名的四品佥都御史冯铁炮。传说他平素不收人钱财,甚至年礼、贺礼之类的寻常来往都一概不纳,也不给人送情,在民间有“一清如洗”的风评。因为朝廷有官舍提供给官员们居住,只象征性的收点房屋修缮费,所以即使是不收钱,以他每年五百多贯的四品官俸禄也能过得不错,但坐轿和随从之类的排场就搞不起了,日日都是走路来上朝。 朝膳阿图是吃过一顿的,感觉味道和京大的庖堂差不多,不咱地但能吃。他去过内务院好几次,也曾在那里吃过一遭公事饭,相较之下,滋味和花样就好得太多。据说六院六部的庖堂都做得精细,饭食上还有诸多的补贴,因此上朝的大臣们绝大多数都选择回去吃,反正出了宫过长安街,再过承天门广场就是九卿门,路途并不远。 各部的饭食虽然好吃,但要收钱,和京大一样需要用饭票或钱去买,宫里的朝膳是免费的,传说冯铁炮从来不拉朝膳,理由便在此。更有个笑话般的听闻,说只要早朝临近正午,又持续不下去了,冯铁炮就必定会蹦出来用鸡毛蒜皮类的小事大放一通废话,把时辰给拖到午后,目的就是为了蹭顿朝膳。 阿图没和冯铁炮打过交道,上次看到他还是在前一次的早朝里。在那次朝会中,冯铁炮从枢密院、兵部,一直弹劾到胡冀湘和北洋,虽来势汹汹,但因目标树得太大而最终无功而返。 以皇甫庸为都御史的都察院行监督、弹劾和建议之职,是朝廷的耳目风纪之司,监督和弹劾的对象是百官。从道理上来说,所有的御史在朝堂上都应是孤立的,因为他们是官员们的对头。但他们的权力又极大,可以风闻奏事而无需负责,以都察院名义所发出的院令在整个帝国内通行无阻,不仅各部均需奉令行事,连皇帝和内阁都不能怠慢。 所以说,御史们是一帮惹人讨厌的货色。假如出现了某个御史大受官员们欢迎的现象,那就只能有两种解释:其一,国家已经处于了“三代之治”般的盛世,上有饶舜禹汤为帝,下有狄公包公为臣,形势一片大好;其二,那个御史大有问题。 尽管阿图对御史的好感不多,却不排除他对那些思考方式与众不同的人产生兴趣,比如冯铁炮。 为何说冯铁炮跟他人不同呢? 在阿图看来,大多数人都是喜欢清官的,君不见所有的书上都是把清官捧上了天,赞美词缀珠连串。尽管打三皇五帝伊始,流传下来的真正清官就那么二十多个,但无数的故事和戏剧都拿他们当题材,写了一轮又一轮,演了一拨又一拨,层出不穷。可见,民众们是喜欢清官的。 可是话说回来,俗话亦云:“无官不贪。”不得不承认,贪墨已成为一种正常的社会现象了。但官员们也是出自于民众,既然他们那么喜欢清官,为何自己就当不了清官呢? 因而,阿图觉得那句话得改改,应该是:“喜欢别人当清官,自己当贪官。”别人当清官对自己有利,特别是对还处于平民地位的自己有利,可一旦当上了官,那就是当贪官对自己有利了。 换个角度再想这个问题,为何书里和戏里都是拿清官来当正面主角,贪官为反面形象呢?那是因为官员的比例太少,听戏和读书的大多都不是官员,写戏和写书的也是平头百姓。为了满足听众和读者的愿望,所以才会有清官当道的局面。 假如某朝,举国人都当上了官,那估计不仅书和戏剧要改,也许还会光鲜登场“贪王”、“贪圣”、“贪子”、“贪稣”之流的神人,横空出世“贪语”、“贪经”、“贪氏春秋”、“贪库全书”之类的典籍,教唆着如何作jian犯科:“当清官等于送人钱财,一笔再大的钱,分给四万万人都会变成一个很小数字;当贪官等于收人钱财,从每人身上贪再小的一文,四万万倍之后,就变成了个很大的数字。。。”,而清官一定会演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冯铁炮的与众不同就在于,他喜欢“自己当清官,别人当贪官”。他喜欢自己当清官的理由不明,可能是戏看多了、书读多了、亏吃够了等等缘故;但他以抓贪官、烂官为职业,稀烂的官儿越多,抓起来就越省事,立功也就越容易,理所当然地是希望别人当贪官的。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他原本只是名学院的教书先生,因科考中了进士,便跑去都察院当了名小官,由于连续揪出了大贪巨蠹而青云直上。 朝膳房不是酒楼,也不会有名小二公公跑过来屁颠颠道:“大人,您上坐。”入来用饭的朝臣们得自寻其位。 入来吃饭的官员们有的三个结群,有的两人为伴,还有好几个是独坐,冯铁炮就是独坐人之一。阿图在叶锐的胳膊上轻拍一下,示意他跟着自己,来到冯铁炮所坐的条桌对面正欲坐下,对方忽然把手往朝这边的桌面上一盖,意图阻止自己落座,且阴阳怪气地说:“驸马,你是金贵人,就不怕被咱这浑身的酸味给熏了?” 咦!这厮开口就是屁话,真是了不得。阿图谑笑两声,也不阴不阳地道:“老冯,你是浑身酸气,本爵是遍体铜臭,咱们谁也别嫌谁。”说完,把他的手往边上一扒,拉着叶锐就坐了下来。 冯铁炮嘿嘿一笑,也不再行阻拦,反而对着叶锐拱手道:“本官冯铁岩,恭喜代提督。” 叶锐连忙还礼:“久闻佥都御史大名,心中一直仰慕。今日能与大人共用朝膳,下官深感荣幸。” 这时,派发朝膳的宫人端着盘子过来,每人分得一个食盘。细瞧之下,却是板栗烧鸡一小碗,炒青菜一盘,咸菜一小碟,清汤一碗,米饭一份而已。 饭菜派好,三人各自拿起筷子,说声“请”后便吃了起来。 才吃几口,阿图就愕然起来,但见对面冯铁炮的一双筷子划桨般地往嘴里扒着饭,小鸡骨头则象火枪子式地往外喷,落到盘子里叮当响,吃像比自己初到虾夷之时还凶猛几分。正准备和他说上两句,却听他挥手道:“食不言,寝不语,吃完再说。”觉得好笑的同时,也不再开口,和叶锐一起闷头吃饭。 未几,冯铁炮已扒完了一碗饭,赶去添第二碗。宫里的碗虽不大,但也有两拳合并宽阔,寻常人一碗就饱。冯铁炮盛回来第二碗饭后,将板栗烧鸡的汤汁往上一浇,筷子搅拌两下,又开始呼啦啦地吃了起来。 关公面前耍大刀!阿图把袖子一卷,风卷残云地干了第一碗,接着跑去饭桶那边,找小太监多要了两个碗,一次装了三碗回来。第二、第三碗,拍下第四碗时,堪堪和冯铁炮的第二碗饭来了个并底朝天。 这回轮到冯铁炮惊诧了,两眼瞪成了铜铃:“记得如意子以前也曾到此用过朝膳,因那次是初见尊颜,所以就多瞅了两眼,好象。。。” 好象什么?无非是“文明”二字。阿图笑道:“就不许本爵偶尔装一装?上次御史大人不也是斯文得很么?” 冯铁炮大笑,焦黄的脸皮上扑簌着皱纹:“那回下官正好犯牙痛。” 至此叶锐也吃好了,三人皆大笑起来。宫人打一旁见他们已吃完了饭,便收走了食盘,送上茶壶一个,茶杯三只,开始喝饭后茶。 饭菜太过一般,可茶却不错,乃是至正宗的武夷岩茶。大宋的钱税虽然没有一文落入到皇家内库,但省府每年还是要孝敬些实物贡品的,加上诸侯每十年一次的朝贡,宫里的日用之物真是堆成了山,常常要进行清理,即赐给居于京城的皇族、大臣们。自长乐搬去了如意子府后,皇宫的赏赐便尾随而来,至少每季都要来上一次。 两人的拼饭之举把旁人看愣了,虽然都知道冯铁炮的往日德性,但万万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风流如意子赵图也是这般的“粗人”,心头暗自纳闷。不过旁桌的这些都是六、七、八品之流的小官,由于职务的关系才得日日上朝,如中书院参事、翰林学士、鸿胪寺署丞、应天府参朝治中等等,又因官职低微,所以也不敢冒然上去和两人说话,只是在眼光扫来之时拱个手、点个头而已。
喝完一杯茶,想到他刚才曾阻止自己落座,阿图斜视着冯铁炮道:“冯御史似乎对本爵大有成见。” 冯铁炮晒笑道:“如意子莫怪。下官有点穷酸劲,见到钱多的就瞧不过眼,乃是疾世愤俗得过了头。” 这个冯铁炮还真有点意思。真穷酸绝不会自认其酸,反而会装得比松竹还高洁,用来傲视那些被他所眼红的。阿图对他的印象顿时好了不少,问道:“冯大人平日可有所好?” “无它。一壶酒,一盘棋而已。” 好嘛!撞倒刀口上了。阿图笑眯眯道:“改日登门去向冯大人讨壶酒喝,寻盘棋下?” 冯铁炮摇头道:“非下官矫情。实因居于官舍之中,人来人往地瞧着不方便。如意子今日上门,隔日就传得满朝沸扬,人言还是回避为好。” “要不,冯大人得闲时去本爵那里坐坐。”见他犹豫,阿图继续道:“本爵又不是官,只是有个爵位而已,有啥可顾忌的?” 冯铁炮这才点头道:“也好。如意子创了好些发明,又办了那么多的实业,胸中大有经纬,下官也有意讨教,那就改日叨唠了。” 。。。。。。 吃完朝膳,三人沿着原路返回。尚未走到遵义门,便听到前面宫人喊了一声:“皇后驾到”,赶紧回避在路旁,躬身而立。 皇后正从与遵义门相对的乾清宫月华门出来,进入遵义门,见到道边有三人正揖手行礼,瞧清模样后便道:“免礼。” “谢皇后。”三人直起了身子。 皇后着了一件月白缎织袷袍,上绣海棠蜻蜓,显得清朗秀艾。今天她似乎心情上佳,脸上的笑容比往日似乎多挂了几分,朝着冯铁炮柔声问道:“佥都御史近来可好?” 冯铁炮恭恭敬敬地答道:“谢皇后垂询,臣一切都好。” “别喝那么多酒,平时应多和人走动走动。”皇后又道。 冯铁炮的脸上流露出感激之色,几乎是哽咽道:“臣遵旨。” 两人仿佛很熟,这几句对话让阿图大吃一惊,暗思:“莫非他们是老相好?”又即刻否定:“就冯铁炮那模样,皇后摸错了都不能看上他。” 皇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笑着对阿图解释道:“佥都御史是本宫旧日读书时的学院师长,专长于律法。驸马往后若有何有关疑问,可向冯先生讨教。” “能得佥都御史指点,臣之幸也。”阿图松了口气,果然不是老相好。 接着,皇后好好瞧了叶锐一眼,笑问道:“这位可是在美洲勇捕敌舰的叶都统?” 叶锐升官之事她还不知道,所以仍以旧职相称。后者赶紧答道:“微臣正是叶锐,不敢当皇后夸奖。” 皇后点了点头,最后在阿图脸上停留了少许,随后挥袖道:“你等去吧。” “臣告退。” 三人向皇后躬身行礼,走出了遵义门。出门之后,沿着宫中甬道向南走,朱红的墙壁高而漫长,让人有股被夹住而无法透气之感。 冯铁炮突发声感叹:“唉!咱们这位皇后啊。。。” 阿图忙竖起了耳朵,准备听下面的小道消息。可直到出了宫,期待中的八卦说词始终没被吐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