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三步杀(下)
杨广再迈了一步,出声道:“朕之施政,你有何看法?” 窦虎郎面带难色,摇头道:“草民不敢多言。” “尽管说,朕不怪罪。”杨广说道。 “如此,恕草民无礼了。依草民看,弊在当代,功在千秋,这八字足矣。” “弊在当代,功在千秋?”杨广重复了下,冷笑道:“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陛下恕罪。” “你若是朕之臣子,此时早已人头落地了。” “正因草民不是陛下臣子,心中无欲无求,因此才敢说实话。陛下国之雄主,自然不会跟草民计较。” “拍马屁的功夫,你差的太多。”杨广哼道。 “家师没教草民这个本事。” “有趣。”杨广不记得自己说了几句有趣了,眼前的少年竟让他生出了几分喜爱之意。 当年的自己,不也是这般么?在父皇面前,指点江山,畅所欲言。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让自己说心里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杨素、韩擒虎、高颖、贺若弼这些人的身影一一在杨广眼前浮过。 窦虎郎见杨广陷入了思绪中,也不再开口。 过了良久,杨广才恢复了清明。 “你怎么看朕?” “草民不敢说。” “莫卖关子。”杨广的语气不知不觉中带了丝宠溺,好似在训斥一个调皮的子孙小辈儿。 “草民怎么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人怎么看。” “你倒是说说,后人又会怎样看朕?” “平南陈,统中原,建东都,凿运河,修驰道,开科举,征突厥,灭吐谷浑。疆域之辽阔,少有能比。国力之富饶,笑傲古今。从秦至今,近千年以降,唯秦皇、汉武二帝可稍与陛下较几分秋色。往后一千年,能与陛下争辉者,怕也不过是二三人。” “哈哈!”杨广再次大笑,“倒是生了一张巧嘴。” “草民妄言,请陛下恕罪。” 杨广停了笑,再动了一步,距离窦虎郎只有一步之遥。 “既然如此,为何还有如此之多家贼?” 窦虎郎双腿灌了铅般沉重,舔了舔嘴唇,说道:“皆为私欲。” “私欲?” “正是,草民出身平凡,曾见过乡间黍地,唯有果实最饱满丰硕的黍杆才会引来鸟雀、蛙虫的窥探,大隋如此富强,也是同理。” “真是有趣,将朕的大隋比作黍米,你还是头一个。”杨广说道,“那农夫们又是如何对付这些鸟雀蛙虫的?” “结网捕之、以火烧之。”窦虎郎答道。 “话语虽粗鄙,但道理却不假。”杨广点了下头。 “谢陛下。” “只是,单凭这些,还不够,朕还是想杀你。” 窦虎郎大骇,这杨广果然性情多变,杀意时隐时时现,让人难以揣摩。 窦虎郎陷入了两难之中,此时二人相距如此之近,自己有十分的把握干掉杨广。 窦虎郎暗握双拳,只要杨广开口喊人,自己便暴起杀人。 “你想杀朕?”杨广的一句话,让窦虎郎所有的杀机消散。 望着杨广有如实质的目光,窦虎郎不由开口道:“是。” “从朕成为晋王开始,便有无数人想要杀朕,可到现在,朕仍旧活得好好的,你可知为何?”杨广的话,不带任何情感。 “草民不知。” 杨广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矗立在窦虎郎跟前。 “人之言行,有其因果。你贸然前来见朕,必是有所图。朕对你不知根底,自然要有所防备。不妨告诉你,方才你若是胆敢有何异动,此时你已是一具死尸了。” “草民不敢。” “方才你说,朕之功绩在于千秋。那么你可否告诉朕,为何却有人将朕称作昏君、暴君?” 窦虎郎斟酌着词句,小心道:“正所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白露立雪,愚人看露,聪明见雪,智者观白。斗升小民,看不到明日之事,他们所关心的不外乎吃饱穿暖,他们眼里,有家而无国。 官员大户,有些见解学识,却仍看重自己的官身财富,他们眼里,家大于国。 陛下乃九五之尊,眼界雄略自然非是常人能比,陛下之眼界早已看向了十年后、百年后,在陛下看来,国大于一切。” 杨广朗然笑了起来,竟然伸出了手,在窦虎郎肩头上拍了一下。 “同一景象,却有三种观点,三种境界。讲得透彻,说的精辟啊。说实话,朕实在舍不得杀你。”
“谢陛下不杀之恩。” “你今日所言,虽有些荒谬不恭,但也有几分意思。说吧,你是想入朝为官还是想要金银财帛?” “这些,草民都不要。” “那你要甚么?”杨广有些奇怪。 “家师出世,红尘逍遥,草民却做不到,草民只想见上陛下一面,为天下苍生做些甚么。” 杨广转身,重新坐回了高台之上。 “朕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陛下请讲。” “你可能猜出,最大的家贼是谁?” 来了,终于来了,窦虎郎不由把手心又在袖子里擦拭了下。 “家贼家贼,陛下何需明知故问?” “内家还是外家?”杨广又问道。 “自然不是杨家子弟。”窦虎郎答道。 李渊,小爷看你这次死不死! 杨广再次沉默,窦虎郎也不说话。 杨广突然轻笑起来:“你到底是谁?” “草民乃是逍遥子之徒。” 杨广却是冷哼道:“朕虽不知你从何处得知逍遥子之名,但观你言察你行,却明显不是世外高人之徒。” 窦虎郎大惊,自己何处漏出了马脚? 怎么办?现在就逃,有多少把握全身而退? “莫想着要逃了,自你踏上这六合城,你的性命便由不得你做主了。。” 窦虎郎终于生出一股无力感,自己还是太鲁莽了些。 “窦健,天行健以自强不息,好名字。”杨广说道。 “今日跟你交谈,颇有趣味,朕有些乏了,你去吧。” 窦虎郎有些不解,但既然杨广不再追究此时,就是天幸了。 他再次叩了个头,起身便走。 走到门口之时,身后传来一句话。 “信都郡贼子窦建德是你何人?” 这一刻,窦虎郎全身冷汗密布,完了! 杨广放佛看出了窦虎郎的恐惧,说道:“放心,朕还是不会杀你。” 窦虎郎霍然扭头,有些不可置信。 “去吧。”杨广却是微微一笑,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