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王对王
“哦?” 那人嘴唇轻轻抖动,从中蹦出一个字。 哦?既是疑问,也是反问。 王羽当然能明白那人的意思。那种神态,那样的言语,王羽从太多人身上见过了,以至于此刻都有些疲累。王羽张嘴想回应一句,几次尝试不得后,只好无奈放弃。 “你究竟想怎样?”王羽摊开手表示自己已无反抗之力,用眼神传递出求饶的意思。 如果小远在这儿,定要说我没骨气了。这个念头出现的很不合时宜,王羽想到这里,心里也嘲笑自己的软骨头。 换做九年前,或许自己会宁死不屈,抗争到底。但时至今日,数不清的亲身经历告诉他一个道理:识时务者为俊杰。当然,他更愿意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来形容。 那人指指王羽的心,又指指自己的心,说道:“菩提本无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这几句诗出自古僧之口,原意中蕴藏着深刻的佛理,讲述了六根清净、万般无求的终极境界。不过,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得道高人。随着战乱纷争,王朝更迭,这几句话由于富含哲理,往往被高官贵族拿来附庸风雅,久而久之,竟有了另一层含义。 王羽听罢,立即闭上了双眼,乖乖盘坐在地上。 明悟了吗?佛家最讲慧根之说,慧根深种的弟子往往只需长者三言两语提拨便能悟道。反之,凡夫俗子在滚滚红尘里漂泊百年都不得真意,只能寄托于来世。 王羽不是佛家弟子,托老祖宗的福,家母素有早晚诵佛的习惯,小时候便读过几本佛书。犹记得当时在一本母亲抄录的手稿中曾看到过这首诗,只是当时年幼,无法领会其中道理。 这会儿再次听到,王羽不禁感慨世事无常,此刻竟有了些明悟。 奇怪的是,当王羽坐下之后,刺骨的痛楚竟减弱了很多。双眼紧闭,深深吸气,缓缓吐气,一边想起母亲常念叨的静心咒,便在心里默念,一边将纷乱的思绪抛之脑后。 耳边静心咒绕梁三日连绵不绝,他仿佛看到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场景。一间不大却温馨的屋子里,一家四口相聚在一起。 边上是一间杂货房改造的书房,书架里整整齐齐摆放着诗书万卷。一位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手执戒尺,绕着书桌来回踱步。一白净少年伏在书案前,对着半卷旧书摇头晃脑,见中年人背对桌案,偷偷从桌下拿出图画册子翻上两页。中年男子好似长了后眼,少年刚刚掏出图画册,便转身怒吼,扬起戒尺作势打去。 顺着书房门过去,便能看到正堂里一打扮得素净简朴的中年女子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儿左右摇晃,小孩在和煦的阳光下笑得恬静。 前方不远处,简易的火架上一口锅正嚣张着大喊大叫。guntang的水汽从锅盖边缘噗得钻出,腾空直上,绕着屋檐不肯散去。 王羽的脸上显露出少有的安静,那是只有在卸下所有防备之后,才会露出的笑容。而这样的笑容,王羽本以为再不会有。他不知道的是,每每回想起那个梦,他的嘴角都带有这样的笑。 当心逐渐平静下来,快要钻进心里的疼痛也随之平静下来。 那人笑容更浓,一卷袍袖在王羽对面坐下,诵起经来。 “往生咒?” 念头一闪即逝。 看到王羽没有任何反应,那人诵经的速度越来越快,而言语里也不仅仅是往生咒。 于是,萦绕在王羽耳边的,除了安抚心神的靡靡之音,还有带着江封一代口音并混杂不知名语言的往生咒。 当人沉浸在自我世界的时候,时间会如脱缰的野马纵情狂奔。当你被惊醒之后,才恍然发现,时光的流逝,就是那么不讲道理。 魔音入耳,王羽梦中的世界向四面八方摊开。 “吃饭了!”中年女子将睡去的婴孩放在床角,又将襁褓整理几遍,这才放心悄悄溜出里屋,对书房里的父子招呼道。 “你小子翅膀长硬了,学会逃跑了?”男子前后几次突进,都被少年灵活的躲闪过去。少年气喘吁吁,有些狼狈,听到吃饭的招呼,当即笑道:“母亲救命!”一边喊着,一边打个滚,从中年男子裤腿边钻了出去。 素衣女子一把将少年搂在怀里,刮了一下鼻子,宠溺地说道:“小点声,别吵醒了你弟弟。那小祖宗要是醒了,你可没好果子吃!”男子追逐出来,眼见如此,无奈说道:“这小子都被你惯坏了,你还惯着他!” 素衣女子嗤笑道:“我儿子,惯坏了又怎样!”看到男子仍板着脸,眉目间的怒气不像是开玩笑,又道:“快过来吧!板着张臭脸给谁看?快去盛饭,我饿了!” 男子摇摇头,还想说什么,刚张嘴便被女子一瞪眼顶回去,便乖乖跑去盛饭。 “住这么一间破屋子里,还有脸教训孩子!”听到素衣女子的小声嘀咕,男子更觉无奈。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何苦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饭后,男子与女子望着夺门而去的少年,同时摇了摇头,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自己的一声叹息, “唉!”两人长叹。 通常,午后小憩是最惬意的舒适。可在少年眼里,这可是快乐玩耍的好时候。 出门左转,一直通到底,是一片荒地。少年平时都会与玩伴在这里游戏。荒地中杂草丛生,三三两两簇拥抱团的老藤古树是躲藏的最佳助手,而堆积成山的废品更为孩童们玩闹提供了天然的玩具。 当少年穿梭在十里长街的时候,他跑得如此欢快,排排青葱一晃而过,长风呼啸追不上飞奔的脚步,邻里的屋子被追上,落在后面,连少年的影子都看不到。
当少年停在荒地前,眼前并没有熟悉的身影在等候,也没有伙伴相拥,叫嚣着“快来找我啊!” 只有那片大人们敬而远之的荒地,那片废品堆积如山,垃圾挂满树枝的荒地。 少年突然想到了,这一路上是那样安静。没有隔壁王婶亲切地让他慢点,也没有临门守卫大哥们打牌赌酒的喧嚣,就连往常追着自己的小黄也没有见到。 哦,小黄是条流浪狗。没人要的流浪狗,与穷人家的孩子,是这世上最搭配的造物。 哦,少年可不是一般的穷人家。听说和府城王家有关系呢!但那又怎样呢? 少年明白父亲的殷殷期望。读书人家怎能流落至此呢?但有一丝希望,父亲都不愿放弃啊! 当熟悉的荒地化作陌生的鬼脸时,少年没有哭喊,没有惊吓,只是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比鬼脸还要匪夷所思。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少年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每道出一字,少年便长大一分。等到最后一个字落地,少年便长成翩翩公子,眉目清秀。只是一身不大合体的破旧衣裳有些背离惯例。 鬼脸发出渗人的笑声,万里平地、十里长街猛然间化作滚滚浓烟环绕其中,一轮红日如被天狗吞吃,霎时间风雨雷电接踵而至,长夜漫漫无休无止。 王羽背后传来一阵凉意,回头看去,竟是一黑一白,两位身着县衙勾人小吏服饰的长舌鬼,一位伸出双臂,却看不到衣袖里的胳膊,口中直呼:“归去归去!”,另一个冷眼视四方,一臂如千里长蛇,蛇口含一丈八钩镰,锋利的镰刃堪堪停在脖间,皮上已经有淡淡一道印痕,只要那鬼稍稍一用力,便会身首异处。 王羽不慌不忙,面不改色,甚至望向鬼脸的笑容里除了镇定,还有嘲笑。 那****见花,你见泪,笑道百花争艳比不过你笑魇如花。 后来我见秋,你见难,叹道一叶知秋抵不住见信如晤。 行至终末,我见陌,你见默,共道至死不渝敌不过流年已改。 所以我愿放一把火,燃尽这盛开的花,烧毁你落下的泪;我想捧一盆炎,只留下黄叶含梗,唯遗落长书余烬。 最后,我终于点一盏灯,照亮来时的路。 最后,我终于举一把炬,通向去时的苦。 最后的最后,我看到熊熊烈火,将过去那些温馨、桀骜、思念、痛楚付之一炬,我看到逐渐远去的你的脸,在火影摇曳中隐去。 而我,终于燃起了这火,这带来希望的火,这灭绝一切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