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将军
当双脚踏上泥泞之路的时候,行人心里知道,长路漫漫,才刚刚开始。 王羽依旧小心翼翼地在地道中穿行。 许是太过靠近晏流河底,许是再远几丈便是地底水脉,这一路走过去,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起初,整个路面只有浅浅的一层泥泞,几个岔路之后,泥沼已经漫过小腿,而且整个地道也比此前寒冷许多。 王羽有些后悔没有在第一次萌生退意的时候便止步,甚至有些后悔深入南六白枫宫救人,但所有的后悔都没有无力感来得强烈。是的,令王羽不敢往前的,是王羽从来没有考虑过,更确切地说是王羽谋算时根本没有将其列入先决条件里的无力感。 当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当事人的能力范围,计划该往哪里走,下一步在哪里? 在从地道到南六白枫宫的这一路,一切都严格按照计划进行。宫门口的纷争,在王羽计划之外,好在最终在王羽的耐心等待下,一切重回计划之内。当本该跨入外廊道的一脚却踩在远古筑道的时候,是第二次出乎王羽意料之外。如果说第一次出错,王羽可以通过等待时机或者其他方法将事态的发展拉回计划内,第二次,便已经超出了王羽的能力范畴。 可笑自己并未重视,还认为一切不过是探查南六白枫宫内情形的必然,王羽自嘲道。 当在远古筑道中迷路之后,王羽选择的不是后退,再谋出路,而是通过魏耀阁游记记载的只言片语瞎子过河,继而误打误撞跌入泥泞地道里。 这是第三次,也是终于令王羽警醒的一次,但他没有抓住机会。 当初选择用极念火莲破禁,固然是因为不想耽误工夫,当然被筑道迷宫扰乱了思绪也是原因之一,但究其根本,难道不是用其他方法自己根本无法勘破黑暗沉降之禁吗?要知道为什么平时极念火莲很少用到,就是因为以王羽如今对禁法的认知,足以令其可以轻易破除遇到的禁制。 可笑,直到火灵王再次传出吞噬美食的意念之后自己才第一次萌生退意,才意识到事态发展已经不在掌握之中。可惜,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当泥泞及膝,空中满是极寒弥漫,王羽第四次感到强烈的无力感。这也是最猛烈地一次,甚至连冥冥中似有还无的危机感也在告诉他: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当王羽终于顺着阴冷的方向走到地道尽头的时候,他的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冰霜,宛如冬的铠甲。破旧的衣物并不足以御寒,以此间的阴冷,寻常衣物也无法抵御,顺着衣领、袖口、衣间的褴褛而下,水冰成针倒悬,冻得凝实,却有水滴不断落下,砸在泥潭中溅起水花。他的毛发,包括长发、眉毛以及近来不曾修剪而杂乱的胡渣,都在霜花掩盖下白茫茫一片,以至于旁人看来,活脱脱一耄耋老翁,好在此刻并无旁人。 令人奇怪的是,此间水汽落在身上,落在墙壁,纷纷化为霜花冰层,与泥水混在一起却能保持积水的形态,在泥潭的各处坑洞里晃荡。 王羽没有大意,到洞口的时候紧贴壁沿,向外望去,然后被眼前之景彻底惊颤。 摆在王羽面前的便是江源鬼三所说的鬼王大狱。 那座经过江源鬼三富含臆测意味的说辞后,在王羽脑海里经过仔细推敲而初具规模的偏远囚牢,就这么静静的待在那里,嘲笑着来客的不自量力。 整座大牢看上去与临禺关也不遑多让。中央一座墨色高塔,塔有七层,通体被黑雾包裹,塔顶有尊佛像,古佛并不是王羽所知道的那些慈悲为怀的佛祖中任何一位,他如佛祖般拈花一笑,脑后九道红黑相间佛光里刻有众生地狱。古佛凌驾高塔之上,宛若脚踏乌云而来,俯视众生。 四周为四座与地表无二的森严牢狱。四座大狱分立东南西北四方,将通往中心的道路彻底堵死。每座牢狱都有数不清的鬼卒往来穿行,这些鬼卒各司其职,丝毫没有可乘之机。与宫门口谈天说地的鬼差不同,这里哪怕是鬼将也都严守岗位,仅仅站在那里,便流露出公正严明的意味。王羽甚至有种错觉,这些鬼卒也许比大唐刑狱的戮殁监还要死脑筋。 很快,在发现没有找到狱门后,王羽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鬼王大狱背面,视线绕过只有阴寒密布的高墙,停留在古佛雕像上。 那尊与众不同的古佛虽然微笑着,却不知从何处透出一股彻骨冰冷的狰狞与冷漠。双腿盘起,端坐莲花台,左手置于膝上,五指虚张,右手摆在胸前,轻拈一朵盛放的花,竟与佛祖拈花相如出一辙。只是,这朵花却不是兰草,不是玫瑰,不是牡丹,而是一种极似罂粟的紫红色曼陀罗。 当王羽望向古佛的时候,古佛在一瞬间动如真佛,跳动着暗红色的冷眸也在望着王羽,两道血色红光直射而去。 红光疾如电光火石,更奇怪的是,当王羽望向古佛时,只觉霓虹闪烁,一切都好像不存在了,竟然不闪不躲,任由红光扫过,直抵望向古佛的双眼。 红光抵达眼眸之前,未有丝毫停顿便侵入其中,一对黑白相间的眸子霎时间布满血丝,血丝越来越密集,直至将整个眸子吞没。赤红色的双眼空洞无光,却与古佛似笑不笑的双目借由血光相连,当双眼全部化为血红之后,王羽的身子以盘坐之姿沉落地表之上,那泥水混合的深潭骤然凝实,化作一古朴莲台。王羽左手置于膝上,五指虚开,右手摆在胸前,五指轻轻含空,好似捏着什么东西。嘴角微微扬起,露出广意上的笑容。 光怪陆离中,王羽早已不知来到了何处,只有萦绕在头顶久久不去的头痛和眩晕告诉他,一切都不是幻觉。哦不,应该说不仅仅是幻觉。 忽然,翻腾的云雾向两边散去,从迷幻深处走来一神秘男子。 那人身穿上古佛宗那坦胸露乳的宽大佛袍,露出宽广却不厚实的胸膛,下身却是鎏金华贵的大唐一品官服长裤和玄黑色镇军长靴,迈着军伍之风浓重的横八步,缓缓走来。那张与自己相同的脸上一会儿肆意长啸,一会儿黯然神伤,待走近后,千万张神情骤然隐去,露出一张荡着死气的脸,似笑不笑。
望着眼前之人,低头看看自己,王羽若有所感。 若是所料无差,这里才是僧岩鬼王御下最坚不可摧的牢狱吧!他只能如此推测,哪怕是在缚怨宫与井牢宫都未曾探查的情况下。 又想起端坐在高塔顶端的古佛,王羽不得不接受现实。 就像一路走来愈来愈靠近的危机感,在此刻,王羽也终于找到了来源。 就像所有的一切都与设想渐行渐远,最终各居天涯海角一般,这次的计划,居然从一开始就是个美丽的误会。可是,谁又会想到,一群开元境,至多不过纳虚境的少年,对于僧岩鬼王竟是这般重要? 不过,万幸的是当王羽目光锁定在古佛雕像后,他便知道自己没有找错路。但话说回来,这并不能给人以慰藉。 “见过鬼王!”王羽心中有些明悟,但尚不确定,思量一番后决定先试探一番虚实。 只不过,那人的反应却不在王羽的预料之内,这让王羽的心很受伤。但好在这并不是王羽首次遇到这种情形,历经波折的他早已习惯了失败。 那人在五尺前止步,听到问话后双脚并拢,一挺胸一抬头,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衣着,本该令人啼笑不止,此刻竟释放出滔天斗战之息如滚滚浪潮奔涌而去,所过之处便是壁立千仞也可踏平。 可那人偏又咧嘴一笑,宛然一副市井无赖的嘴脸,适才那破碎千军的气势荡然无存。 见到这幅场景,王羽哪还不明白,不管自己有多重视这位鬼王,都不可避免的小觑了王境的恐怖莫测。而究其根源,便在于自己根本未曾亲眼见过王者之怒歃血千里的言出法随,只以蝼蚁之姿妄自揣测上位,所得也不过是大一点的蝼蚁罢了,与真正的王者相比,仍是云泥之别。 “鬼王大人,因何以小人的面目示人?”王羽再次出言试探道,只是这次大胆了许多,换句话说,是放肆了许多。 那人依旧不言不语,只是渐渐,王羽再不能保持冷静,来自身体各处的刺痛使得他无法集中精神,更严峻的是,王羽发现自己不论怎样折腾身体,都没有除了刺痛之外其余的感觉。 “老秃驴,莫要欺人太甚!”王羽从嘴缝里挤出几个字,而此时,他能感觉到汗顺着发线流到脖子里,钻进胸口。在汗水的冲击下,冻结冰甲也选择了缴械投降,一点点融化,与汗水混在一起垂落。 受过良好教育的王羽自小便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多年来从未吐过脏字。要不是前些年的“历练”中和一帮老江湖学了几句,怕是此刻连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