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中土长歌在线阅读 - 第30章 漫漫行路遥

第30章 漫漫行路遥

    “小家伙,你还是戴上斗笠。”两人骑马踽踽西行,途中王凝之一再告诫桓玄,“不然会着凉的。”

    “我不是什么小家伙,我叫灵宝,乃大晋国南郡公,叔平兄最好记住这点。淋点雨没什么大不了。”桓玄倔强回答道。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西北境的雨寒冷而无情,完全不同柔软温和的江南细雨,湿在身上,凉在骨子里。从桐柏山一路骑行,沿汉水而上,幸亏中途有船坐,否则桓玄的屁股不止磨掉一层皮。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前些日子从京口来,多数日子乘船,如今由桐柏山走到大巴山,由大巴山走到秦岭,穿越秦岭古道,两千多里路,整整走了一个多月。

    桓玄想起父亲桓温,北伐关中兵围秦国王都长安是否走过这条路。父亲的故事激励着他,他从来不把扬州和荆州当家,也不在谯国龙亢,桓氏的家应在中土,洛阳或者长安。他见过父亲睡觉时手抚枕头自言自语叹息:“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八岁的桓玄名满江南,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父亲,被当代人所知为当代人所识是与生俱来的,让后人记住才是男儿汉该做的事情,故而桓玄不顾家人反对毅然踏上寻璧之路。谢道韫让他回荆州,他自然不肯。君临天下的至宝玉玺乃是父亲梦寐以求之物,我一定要得到它,才不失为大英雄桓温的儿子。

    三年前父亲去世,叔父桓冲当着桓氏家族成员和幕府文武的面当众宣读父亲的遗命,父亲越过五个兄长,将南郡公的爵位授予他这个最小的儿子。那年他才五岁,已是南郡城的主人。虽然大哥、二哥坚持说这是叔父桓冲的阴谋,为了从他们手中抢夺军权,故意让最小的儿子袭爵。桓玄坚信是父亲的选择,只有他才能完成父亲的心愿,一定能。

    数月前他跟随叔父桓玄离开扬州回荆州,与扬州文武官员在城外道别。桓冲手抚他的头对众人说,“此汝家故吏也!”他当时哭了,以手掩面。父亲走了,亲手缔造的幕府散了,那里聚集江南一流的人才,甚为可惜。桓玄能看到幕府文武官员失望沮丧的目光。当年桓氏幕府何等威风,运筹帷幄,决胜中原,威震江南,父亲一死树倒猢狲散。他的手不自觉地握住腰间的“警恶刀”,暗自咬牙,我会再造幕府,再造一个足以媲美父亲的幕府。

    “全身都湿透了,”王凝之抱怨道。他们身后山脉绵延,周围树林浓密,雨打叶梢声伴着马蹄行走泥泞中的响动说不出的令人心焦意乱。“终于走出这座该死的森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已经过了天水。小灵宝,走快些,今晚务必找个人家歇歇脚,吃点热东西养养精神。”

    “再说一遍,我八岁了,长大成人,不是小灵宝。”桓玄用力踢了踢马刺,胯下小母马奋力前行,呼呼带喘。眼见太阳落山,天黑前找不到店他们又要在湿淋淋的木头上将就一晚。

    桓玄搞不懂,衣冠风流的琅琊王氏怎么会出王凝之这种人,人物倒也说得过去,只是额头有点高,下巴有点方,长着一张善良诚实朴素的脸,从不轻易笑,而且说话还唠叨。难怪谢道韫一百个瞧不上眼,定好的亲事一拖再拖。假如他能多些笑容,微笑,嗯,也许能吸引到一两个愚笨女孩的欢心。

    一个月前寻玺小分队在桐柏山分手。拓跋翰认为丁零王会走边境长城塞上六镇;张大怀则坚信丁零王必去西域,双方僵持不下。谢道韫建议分头行动,谢道韫、寄奴、道民与拓跋翰走北路,王凝之、桓玄与张大怀西行。王凝之原本执意与谢道韫一路,他们两人一路的话就剩下三个孩子。再说,他们两人均有道术防身,王凝之不用说,修习天师道十余年。谢道韫虽入道较晚,却被天师杜子恭誉为少年一代的佼佼者。

    桓玄、王凝之与张大怀从桐柏山西行,租了船沿汉水而上。一日张大怀下船去集市买些食物,却见秦国征兵,说是进攻凉国。当下大急,回到船上与二人告辞,急匆匆从旱路奔关中而去。桓玄手撕着张大怀买回的烤鸭,慢条斯理道:“怕我们到达凉州,世子大人却死在秦国的监牢里。”

    坐船虽慢,却比骑马舒服得多,下了船桓玄叫苦不迭,秦岭古道崎岖难行,好在终于走出来了。

    “我们该找家店,半个月没洗澡,身上臭味熏天。”桓玄告诉王凝之,他可没经历过半月不洗澡的日子。王凝之显然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王孙公子,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但自小修习天师道,走南闯北,身上有一股平民气。“那可不行!有酒家固然好,”浑身湿透的王凝之断然拒绝:“最好别冒险,秦国境内一切小心为上,还是找家民居借宿比较妥当……”

    绵延的秦岭甩在身后,前面一片原野,一条笔直的大道向西北天际插去。两人同时松口气,有官道就有驿站,驿站总修建在村落不远处。刚刚踏上大道,行不远,路上传来盔甲铿锵、马匹嘶鸣声,和着雨水溅洒的声音渐行渐近。“好象是一支队伍!”王凝之一边出声警告,一边伸手握住剑柄。异域他国,小心谨慎绝对有益无害。

    桓玄循声望去,绕过一片林地的的弯道,一群全副武装成纵队排列行进的人马,正嘈杂地踏着路上的积水行进。桓玄与王凝之拉住缰绳下马路畔让他们先行。骑在队伍前列的人高举的旗帜已然湿透,垂挂下来,看不清晰。但来人皆黑衣黑甲,外罩黑色的披风。“秦国的人。”王凝之低声朝桓玄耳语,提醒他低下头,或者侧过脸去。“小……灵宝公,不要看他们。”

    桓玄不听,仰首注视着黑衣队伍。骑兵们围绕两名衣着华贵的官员,一胖一瘦的两名官员身裹黑色锦袍,瘦子蓄着山羊胡,胖子鬓角略带白发,两人神色同样骄傲。“我认得他们,秦国的使者尚书郎阎负和梁殊,我的记性一向不错,就是他们,没错!”桓玄喃喃自语。王献之轻声问道,“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几个月前,他们到过广陵,见过叔父,当时我在场。”桓玄思索着,那天叔父桓冲用无比骄傲的口气向两位北方客人介绍桓玄,“灵宝,我的贤侄,曾驻军灞上的桓大司马之少子。”这句话说完,两位秦国使者脸上的傲慢瞬间消逝。桓温第一次北伐中原,射杀秦国太子苻苌,击败独眼魔王苻生,兵临秦都长安,三辅震动,差点灭亡秦国,至今秦国上下闻桓温之名生畏。两位秦国使者当时十分好奇地打量了桓玄一翻,如今这双眼睛又朝他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