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七星叟杨无敌
雪夜围炉小酌是徐宅入冬以来最欢乐的时刻,虽然间杂着菡萏的赌气使坏,但那都是小女孩的耍性子,没有人当真,就连小白鞋夏云芝也纵容着这位二大小姐的脾气,当小白鞋踉跄着先行辞席,菡萏在快意的同时,存了几分懊悔,无论怎样,她终究是个客人,温柔好性儿,又知礼,只不过和爹爹谈得投机些而已,这么戏耍她对吗? 过了次日,徐鸿儒刚起来,管家翟巽匆匆忙忙赶到书斋,急促地说:西跨院戏班子的黄老板出事了,在家里被人杀了。 徐鸿儒如遭雷击,问:夏姑娘怎么样?她现在在哪? 翟巽为难地说:夏姑娘她不见了,归妹先生昨晚出去还没回来,我已经通知了周师爷,也派了下人已经出去寻找了,不过现在还没有信儿。 徐鸿儒慌乱之余,生出几分恼怒:这里是徐宅,放鹤亭出事,情有可恕,宅子里出事,你这个管家怎么当的?护院的下人都是京里镖局里趟子手出身,怎么一点儿动静都听不到,凶手在眼皮底下作案,你翟巽难辞其咎!多派人赶紧去找! 翟巽紧张地大气不敢出,他知道这个戏子在老爷心里的分量,如今小白鞋失踪,生死未卜,怕又是被人掳去了。 翟巽偷眼看着徐鸿儒,看着他胸膛的起伏略微平息,问:老爷,那黄老板的死身子怎么处理?请您示下。 徐鸿儒又动了书生意气,叹了一口气,说:昨晚,还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有说有笑的,怎么好好的就出事了。前者是放鹤亭出事,现在倒好,家里的客人都保不住,传扬出去,徐家成了杀人的凶地,名声不好,悄悄埋了吧。万一地保知道了来问,你就应对一下。不要惊动后院的几个丫头——徐鸿儒走前一步,伸了一下小指头,翟巽点头明白,老爷的意思是千万要对四小姐小荷保密,她自幼胆小,有见血晕倒的毛病。 翟巽正待出去料理,不料归妹先生归来了,一脸喜气,步伐也轻快,一进来就说:老爷,你看谁来了? 说着,进来一位身材颀长精瘦的老者,一身灰色的长衫,袖面高挽,四方脸,棱角分明,辫子从顶到尖都雪白了,缠在脖颈,一丝不乱,阔口大耳,难得是的耳轮后有七个黑痣,排列成拱斗之势。徐鸿儒见了,忙走上前去,一躬扫地:杨师傅,金身大驾来到徐宅,是徐家一家老少天大的福气。 他们彼此寒暄,翟巽一旁见了,颇感震惊,这位杨师傅便是杨露蝉,人称杨无敌,绵拳中的集大成者,也是归妹的师伯。江湖传言同治末年,他已登了仙界,不料还活在人间。 归妹说:翟管家,你去把周师爷请来,他们故人相见,肯定有好多话要讲。 翟管家下去后,归妹是个细心的人儿,说老爷,家里有事情?徐鸿儒简单叙说了一下经过,归妹也大为吃惊,杨露蝉不明就里,但他是个直肠子,坦言说:徐大人,你我都不是外人,还是处理家事要紧,唠闲嗑哪会不行? 徐鸿儒颇感为难,按理说,西跨院里躺着一个死身子,不赶紧收拾,确实不妥,但贵客登门,拔腿就办私事,又失了礼数。徐鸿儒沉吟一会儿,要不先请杨师傅休息一下,我们马上料理,待会儿再详谈。 可归妹有不同的想法,在杨露禅面前,坦诚地说:师伯,劳您大驾,跟归妹去瞅一眼去,我想借您的见识,看看倒底是怎么回事? 杨露禅怜惜地看着归妹,点了点头,她的头发很密,但头顶上已然有了四根白发,说:归妹,你是属马的吧,也是三十多了。男八女七,女人过了二十八岁气血就走下坡路了。这两年你也不容易。你自幼跟随师伯,我待你如嫡亲的女儿。师伯不在你身边,什么事你都要挡着。武林不是过去了的武林啦,现在的人都不按招式出牌,尽干些背后放冷箭的勾当儿。你自己要当心。 一番话,说得归妹心里热乎乎的,她赶紧说:师伯,哪里话?弟子不能跟随你尽孝心,已经是有愧在心,还劳你牵挂,归妹心中感激的很。 在书斋里,师徒唠知心话时,一股呛人的烟味弥漫过来,人还没到,铜烟杆先伸了进来,超大号的烟锅子火星四溅,周师爷大踏步而来,他说:福魁兄,我就知道你肯定惦记宝贝徒弟,我留在徐家哪儿都不去,就等你来的。 杨露禅,原名杨福魁。按年龄说,杨露禅与周师爷是忘年交,算起来这位鼓盆道人是小字辈。 杨露禅听见脚步声,就站了起来,呵呵笑着说:心斋老弟,你这根大烟枪真够呛,走到哪里熏一圈人儿。 周师爷玩笑归玩笑,他对杨露禅还是恭敬的,深深施礼,但杨露蝉一托袖子,一股掌风鼓起,周师爷硬是躬不下身,杨露蝉说:你我不要客气,当初在恭王府一个马槽里啃草吃,一块儿谋事多年,何必拘泥礼节呢。 看着他们老哥俩的亲密无间,徐鸿儒瞅着也羡慕。杨露禅说:老烟鬼,我可是把归妹交给你了,她有点小功夫,但智谋不行,全仰仗你运筹帷幄。 周师爷撇撇嘴:说你这个师伯当到家了,三句客套话说完,剩下都是宝贝徒弟。你放心,周某人会竭尽全力,像一个老母鸡那样护住归妹的。 说罢,他冲着归妹嘻嘻一笑,说:是吧,妹子,咱们处得还行吧?归妹投以感谢的目光。不料,有人在周师爷背后狠狠地击了一掌,说:假道士,说什么呢,你喊姨娘妹子,岂不是我要称你大伯啦! 菡萏一蹦一跳地而来,归妹赶紧拽住她的手,说:还不叩拜你师爷爷。 虽然菡萏跟随归妹习武多年,时常也听姨娘提及杨露禅,但从来没有见过他。菡萏无忌惮,看见面前的清瘦老人辫子通白,并没有稀奇处,她挣脱了姨娘的手,好奇地绕到杨露禅后面,杨露禅也不介意,还饶有兴趣地看着菡萏。 菡萏瞅见了老人耳后的七星痣,啧啧称奇:假道士,你看,咋有这么多痣呢? 周师爷答:你师爷爷有个美称,就是七星叟杨无敌。 无敌?我不信。菡萏是出生牛犊不怕虎,猝不及防地从背后击出一掌,直奔杨露禅的肩胛骨,归妹看到真真的,大惊失色,厉声说菡萏不得无理!可掌已出手,杨露禅端坐不动,上身只是微微塌了一点,右臂展开,可好把菡萏的手夹在腋下。菡萏自感不由自主,手就像一块铁置于磁场中,不能动弹。归妹唬得原地跪下,以膝为足,挨近了师伯,说:千错万错都是归妹的错,教徒无方。师伯千万担待则个!
杨露禅绷紧的脸突然松弛,右臂一开,菡萏赶紧抽出,甩着手吹着气哎呦喊痛不停。杨露蝉搀扶归妹起来,乐呵呵地说:不妨事不妨事,同治爷登天后,光绪帝继位,我都二十多年没和人交手了,没想到一个女娃娃敢于向老叟挑战,可见她勇气可嘉!女娃娃,你叫什么名儿? 菡萏。徐家的二丫头。 菡萏?南唐第二个皇帝老儿不是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我看这个名字和你的性格不符合。 为啥不符合? 你应该叫“大胆”,浑身都是胆啊! 众人笑了,大大咧咧的菡萏也听出杨露禅的揶揄意。徐鸿儒瞪起眼,喝道:丫头,真是在关公门前耍大刀!还不向师爷叩拜!这回,菡萏收敛了调皮,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乐得杨露禅满脸是笑,从怀中掏出一枚足赤的金钱,说:第一次见徒孙女,没什么见面礼,这个赏你了! 菡萏拿着金钱翻来覆去地看,这枚罗汉金钱是宫里的玩意儿,原本写着康熙通宝的字样,但杨露禅用指力抹去了字儿,另外刻有大篆四字。周师爷凑趣地说:丫头,不错啊,打人一拳,还得了一枚金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哎,你认得这上面的字吗? 菡萏摇摇头,问:这是外国字吗?归妹上前,看了一眼,说:菡萏,这是师爷的教诲,上面写的是“洁静精微”,这是儒家的最高旨意,也是我们绵拳练到上乘功夫时所用的独门口诀。 菡萏认真地念:洁——静——精——微—— 杨露禅说:菡萏,你慢慢就会明白,绵拳十年功夫不出门,讲究的就是个慢功夫。记住,循序才能渐进,欲速反而不达。 菡萏清晰地回答:我记住了,师爷爷。 周师爷说:说归说,笑归笑,我们去西跨院看个究竟。 一行人来到西跨院,垂花门首有仆人侍立,里外都有人把守。戏班子的黄老板昨晚住在了一间厢房,尸首躺在一块香椿木门板上。徐鸿儒等人一来,仆人噤口。管家翟巽掀开了蒙在尸身上的白布,黄老板安详地躺在那里,嘴角还有一丝笑意,没有半点痛苦的模样,似乎只是睡熟了。归妹俯身上前,察看死因,结果没有什么蛛丝马迹。纳闷间,周师爷说:这个戏班子的黄老板不是个歪脖子吗? 一句道破,再看黄老板,头端正着躺在木板上,平时的歪脖子竟然顺溜了。杨露禅开口了:有人掐断了他的脖子。 仆人动手,把仰卧的黄老板翻过身来,杨露禅仔细地一节节地摩挲七块颈椎,失色地说:莫非是他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