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 踏雪沽来酒倍香
睡过午觉,徐鸿儒撩开帘子,一股冷风夹杂着雪花扑到屋子里面,守在书斋外的罗汉叫了一声,徐鸿儒看见,不禁莞尔,罗汉是只土狗,通体黑色,唯有尾巴残留一点白,白雪飘落一身,它几乎成了白狗,两只眼睛望着主人,摇头摆尾。 一阵筝声传来,徐鸿儒听不真切,以为是风,再侧耳听,果然是筝声,辨别一下方位,是西跨院传来的。徐鸿儒也不招呼下人,信步走来,走到西跨院,筝声泠泠。双柱子垂花门虚掩着,徐鸿儒轻轻推开,见帘子高卷,小白鞋夏云芝当户抚筝。徐鸿儒鹄立听着,也没有撑伞,任凭雪花飘落。 只听得筝曲不似一个柔女子弹的,反而有几分须眉大汉的豪气。曲调一咏三叹,层层推进,亦如大海,一潮连一潮,一浪高一浪,循环往复,渐成磅礴气势。 曲子是《临安遗恨》,这首古筝曲取材于乐曲《满江红》,听者可以感受岳飞怒发冲冠之情怀,筝音突入其来,满腔愤懑,仰天长啸,之后筝音缠mian舒缓,似是思念家人,深沉而不哀怨,浓郁而不颓废,这是一位大英雄的柔情,再后来是回忆金戈铁马,三十年来尘与土,八千里路云与月,筝音急促激昂,似刀剑共鸣,似沙场决斗,又有“靖康耻,犹未雪”的抱恨,而后想到jian臣当道,报国无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接着有一段难得的平和筝声,是一个英雄难得的温柔低吟,说的是就义前的坦然和无畏,最终是一连串的快弹,似壮怀激烈,又如一阵长啸,留下了千古之憾。《临安遗恨》摆脱了筝音的阴柔,而注入了一股大气凛然的阳刚之气,听者奏者,皆会陶醉其中。 徐鸿儒听了,叫了一声好,筝声顿止,小白鞋向外观望,这才看见徐鸿儒发须上皆沾满了雪花。她赶紧起身,说:怎的在外面? 来到屋里,徐鸿儒说,夏姑娘,这首曲子弹得蹊跷,怎么会选择了在雪天弹《临安遗恨》了呢? 小白鞋欲言又止,沉吟了一会才说:方才看见房里摆着筝,小女子离不开乐器,信手弹了弹,恐怕影响您休息了。 徐鸿儒说:夏姑娘,别客气,昨夜睡的可好?今儿一早,翟管家就带着你的亲笔信去找戏班子的黄老板,绝不是催你回去,而是和戏班子道声平安,大概办事的人也快回来了。 徐鸿儒闻得一股松香味,屋里的火炉燃得正旺。小白鞋一泓秋水般的眼睛正端详着他,这双眼睛有股摄人的魔力,令人不敢直视。他感到身上有些燥热,于是把藏青色的披袄脱下,掸掸了雪花,把衣服随意放在架子上,坐在圈椅上,双手双肘搭在椅圈上,心里面才算定了定神。只见夏云芝叩拜在地,恭恭敬敬地匍匐磕了一个头,徐鸿儒复又站起,由不得搀扶她起来,一拉一拽之间,鼓蓬蓬的胸脯近在咫尺,徐鸿儒又躲开了。 夏云芝诚挚地说:徐大人,小白鞋不过是一个伶人,卖唱为生,误入虎口,难得老爷劳心破财,救我回来。此种恩德,奴铭记在心,只可惜无以答报。 徐鸿儒说:姑娘,你是我们徐家请来的客人,在放鹤亭被掳,实在出人意料。还好,你无恙归来,这就是福分了。既然是我们的客人,徐家就要担当到底,谈不上别的。再说,我已闲居在家,不是什么一品当朝显宦了,你唱戏谋生,靠本事吃饭,没有什么好自卑的。我朝有满汉之别,时人把伶人分为下等,老夫不以为然,无论那一行做到角儿都是王。夏姑娘,你在戏台上也是一个南面之啊。 小白鞋听了脸色绯红,眸子泛着光彩,说:大人,不怕您笑话,小白鞋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么掏心窝子的话儿。奴愿意为像大人的知音,唱一辈子的两家弦。 这句话说的有余味,徐鸿儒悟得出其中的含义,但又不便问答,恰好翟管家领着戏班子的黄老板踏雪而来。歪脖子的黄老板瞅见了小白鞋,欢喜地跑了过来,说:少东家,可把俺急死了,我还以为见不上你了呢。 戏班子里,喊角儿为少掌柜的或少东家,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因为,角儿是一个戏班子吃饭穿衣的保障,一个戏班子靠得就是角儿打天下,不尊重角儿行吗? 黄老板问长问短,和徐大人反复作揖致谢。黄老板说:少掌柜的,我们就回吧,戏班子里还有不少要处理的事儿。 小白鞋没有言语,只是看着外面,此时雪下得正紧。她没理黄老板的茬儿,问:我在信中让你带动那件皮袄呢? 黄老板一拍脑袋壳,说你不提俺就忘了。说着从随身带的包袱取出一件玄色皮袄,毛细且软,映着雪景,整个皮袄发出淡淡的光芒,对襟镶着白宝石的珊瑚扣子。小白鞋齐齐整整地捧起这件皮袄,呈与徐鸿儒,说:大人,这是母亲留给的我一件衣物,叫作“暖玉生烟”裘,这皮毛是四川猿猱的毛,极细极柔,冬天里穿起来也轻便,又善避风寒,为答谢大人搭救之恩,小白鞋特奉上此裘于大人。 徐鸿儒见闻颇广,一搭眼就知道这件暖玉生烟猿猱裘是一件宝物,价值少说也在三千两以上,他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姑娘家的传家宝。 一个执意要送,一个坚决拒绝,言语之间,两个人的手捧在了一起,徐鸿儒感觉好像一块凉丝丝的冰块投到了燃烧的烈焰里,顿时化了,乱了方寸间,小白鞋趁这个空儿就把暖裘稳稳当当地放在了他手上。小白鞋扭身和黄老板就要告辞。徐鸿儒实在不忍,说:翟管家,留夏姑娘和黄老板吃顿饭,雪下得这么紧,明天一早走也不迟。 晚饭开局,就选在了书房的外室,这里宽敞,一直是待客议事的地儿。博古架上摆着素三彩多福多寿天圆地方瓶,素净的墙壁上挂了刚刚裱好的馆阁体书法,是徐鸿儒的手迹,写的是杜荀鹤的《冬末同友人泛潇湘》:残腊泛舟何处好,最多吟兴是潇湘。就船买得鱼偏美,踏雪沽来酒倍香。猿到夜深啼岳麓,雁知春近别衡阳。与君剩采江山景,裁取新诗入帝乡。 周师爷、菡萏打横陪席,歪脖子黄老板对门,徐鸿儒配着夏云芝在上首落座。本来请了归妹,可她在傍晚时,接到了一封急信,外出办事去了。菡萏听了,赌着气偏要替姨娘赴宴,她随意穿着薄棉袄撒脚裤,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铜烛台红烛高烧,烛台底部为叶状三足,上承镂空的水晶球,球上绘有八仙过海,挡板再往上托住一朵盛开的莲状花梨木托盘,莲上为一个少女执烛筒。烛光熠熠下,小白鞋薄施脂粉,鬓边特意插着一朵从西跨院刚摘的雪来盛开的腊梅,花红似火,衬着乌云黑发,兼以花信年华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头散发出一种荡人心魄的韵味。
灵芝纹的画餐桌上摆着一尊铜炉火锅,汤水正沸,其中煮的是山蘑菇野鸡片。这自然是大小姐藕初在厨下亲自安排的。 周师爷是热闹的人,说有酒就有令,雪添酒兴,我们就行个酒令吧。 菡萏跳起来,说不行不行,你们文人那套联句做事的,我根本不会! 今天我们说个简单的,叫作“拍七”。 啥叫“拍七”? 凡是数字中带七的,叫明七,为七的倍数的,叫暗七。明七拍桌面,暗七拍桌底。说错了,罚酒一杯。怎么样? 这个倒是好玩,从我开始!菡萏执起一根筷子,鼓着腮帮煞有介事地说:酒令堪比军令,大家听好了。 菡萏是个鬼丫头,偏要在宴席上煞煞小白鞋的威风。她算准了,每次轮到了小白鞋都是一个机关,小白鞋唱戏是角儿,但却应付不了这个,接连罚杯。周师爷有心制止,但菡萏一个劲儿给他丢眼色儿,不让他插手,周师爷索性不管不问,由着她的性子来。不大会儿,小白鞋连喝了五杯黄酒,这黄酒喝起来似乎寡味,但入肚后后劲颇大,她不胜酒力,只吃得秋波流动,星眼恍惚,说话都含混起来。黄老板也看出这个二小姐故意使坏,偷空走到宴席上首,低声劝道:少掌柜的,回屋休息吧。 小白鞋唯存一丝清醒,点了点头,先行告辞。看着小白鞋踉跄的样子,菡萏心中暗乐。她走后,徐鸿儒和黄老板说了一会闲话,无非是梨园行的趣闻掌故,黄老板是个知趣的人,找个间隙,也告退了。客人走了,酒席也阑了,周师爷摩挲着鼓盆似的肚皮,亦摇摇晃晃地回去。菡萏在场上解了气,怕人走后爹爹责怪,也悄悄溜了。 刚才还是有说有笑,众人走后,只剩下杯盘草草,书斋里一片空荡。徐鸿儒也有几分醉意,胡乱在书房里睡下。第二天醒来,红日映窗,天晴了,他梳洗完毕,在书房外室活动一下筋骨,瞅着自己写的书法,琢磨其中的一笔一画是否尽善尽美。只听得,外面响起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翟巽在门首问:老爷,老爷,你起来了? 有什么事? 翟巽在帘外试探地说:老爷,你先稳稳心神,家里面出事了…… 什么?徐鸿儒甩帘而出,见翟巽耸着肩躬着腰,大冬天脑门子上密密集集全是汗,他忐忑不安地说:西跨院里戏班子的黄老板他昨个,昨个死了。 徐鸿儒顿觉眼前一黑,胸口如遭重锤,他勉强支撑着,问:夏姑娘现在在哪? 这下翟巽更为难了,嗫嚅了半响愣是没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