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劫难(二)
古老庭院,院外睡着一个小湖,叫它子虚清湖。这里,离柱子村很远很远了。 名字中有个“清”字,湖水从来不清。加之夜晚,月色又迷迷糊糊,显得更浑浊了。 但是,月亮的影子看的清的。 “呜啦红松,哗啦古轮,月华飘,白鱼飞,咚咚咚。”老远就听到奇怪的哼歌声,还有沙沙沙,青草抱住布鞋不让走,轻轻咝语。 “呀!”又听一声叫唤,山道那,一个少女的身影开心地蹦出来。 夜色浓深,像多加了一件衣裳。紫色变得更紫,像一片紫海。 “满月,我来啦——”哗啦啦跑起来,小手抱着一根细细的青竹,竹子头上垂下一根开满火红花的枯藤蔓。 “竹子好像开花了。”脚步一停,仰起头,大眼珠子打着转,映出夜色,映出满月。 每回月亮圆圆,她总这样杀来子虚清湖,难得地,一个人安安静静坐着,她喜欢钓月亮。 沙沙,山坡那儿又有步履声,青草又抱住。也是个人影,过一会儿,看清了。一个落魄老书生,一件宽松粗衣裳,一头垂着的蓬乱头发,一根粗麻草胡乱绕上好几圈。 山间原有路,他好像没看到,他仿佛是个瞎子,由着自己的双脚歪歪斜斜地走,直到看见湖旁钓月亮的紫衣少女,他才笑起来。原来,他不是瞎子。 走路和笑,原本就可以并在一起。他不是这样,笑的时候,脚步停了。笑完了,脚步才会延续。 “师父——”老书生坐那可不止片刻了,少女忽然发觉,大喊出来,把头仰高,手上的竹子递给了老书生,“师父,你帮紫云拿着。”又担心地嘱咐着:“不准动哦,月尘jiejie很怕生的。” 轻轻地,老书生点点头,接过少女递来的竹子,安安静静地握着。世间仿佛一直是停的,后来才听到:“依紫云看,今天的满月会上钩吗?” “没有来呢。”被他唤作“紫云”的少女摇摇头,两只小手托着小小下巴,大眼睛中只有满月,“月尘jiejie她没有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鱼饵落空。老书生左手钓月亮,空出的右手轻轻一捏,像萤火虫,飞出来好多好多的微黄光芒,只一下就缀满整个清湖,他说道:“满月一直有来,月尘总也会来的。” “嗯。”一种深信,紫云不住地点头,伸手接下一颗坠落的微光,开心地躺下来,脑袋支在老书生的腿上,眼眸子一睁一闭,“师父,妙花圃漂亮吗?”这一笑,两个甜甜的酒窝也笑。 “漂亮。”结着粗茧的手在紫云额间滑过,像树皮,把遮住半只眼睛的发缕拨开。有一丝抖动,发作在这片树皮上,两只小手捏住它,停下来了。 “紫云想想都觉得漂亮。”大眼睛一眨,眼前的光芒一闪,变幻出无数的花,开满整个清湖,忽然间,好像不开心的东西出现了,笑容变成鼓鼓的腮帮子,“师叔、师兄他们要去杀真龙,为什么不阻止呢?” “如何阻止?”老书生也抬头看满湖花开,只是笑笑。 “师父是掌门,掌门说的话,他们会不听吗?”大眼珠子打转,一副不信的样子。 “师父是掌门,可师父只是掌门。”老书生的目光从花那转到了湖面上,离的远,不可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湖水既然浑浊,影子不可能唯独清晰,“不能约束所有,他们有自己。” “师父又说这些破道理。”腮帮子还是鼓鼓,小嘴嘟起来了,“大青龙修行要吃人,它不吃,它不肯吃,现在反过来要被杀,要被吃了。” “那师父去,杀了所有的人?”老书生一笑,看向紫云。 “也不行。”脑袋摇摇,露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这样也不好。”唉,思来想去,化作小小的,却重重的一声叹息。 “紫云。”老书生望着满月,忽然问道,“会下雨吗?” “会。”紫云又回归到笑了,一下蹦起来,“师父,我们找雨花去。” “真有雨花吗?”老书生躺下来,脑袋钻进草丛。 “有的,有的。”月华下,紫云跳起舞,两只小手一张,雨已经下了,像一粒一粒的月华。 “一朵雨花。”经由众草阻拦,目光成了凌乱。一滴雨落下来,在草的叶子上溅成无数滴,苍老的眸子透过其中的一丁点,模模糊糊看到一道影子,是人,是花? 吱呀——砰! 吱呀——砰! 香城,一家小客栈,一扇被狂风夺走心的木窗,还有一个同样没有心的少年。 愣愣地,整个人贴在木窗口,眼神无光,只是望着大蛟山的方向。长老伯伯不在,他去找爹和娘了。李柱子很感激长老伯伯,他是个大好人。 这一日,本是烈日天气,日正时天色暗下来,无故刮起冷风,隐隐地,又有几丝雷动迹象。 龙真之事,香城百姓也是知晓,又见此天象,纷纷避在家中。一时间,原本熙攘的石道变得冷清。 唯一不冷清的,香城的含香树。今天的树香好浓,可那个少年一点也没有发觉。 又是吱呀,木门被推开,长老伯伯回来了。李柱子急切地看过去,发干,已经开裂的嘴唇动了两下,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一切,吴子鸣都是看到。他心疼这个少年,可他也无法,世事总这样,听他道:“看这天象,天雷之刑已经近了,到时,我想你双亲会出现的。” 少年安静地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到木窗外,那里都是风声。他转过头来,看着苍衣文士,问道:“长老伯伯,我可以去吗?” 吴子鸣看着这个少年,他原没有这样的打算,到底凶险。可他点了点头。 三天来,李柱子第一次微微笑了一下。青雾卷起,客栈中没有他二人的踪影。 换作平常,苍穹中御风而行,没有比这个更开心的事了。李柱子没想这些,青光才淡下去,他不住地看向远方。修士们就在那里,他不断地寻找,可眼里只是空荡。 “长老伯伯,谢谢你。”天潭山僻静一处,身在青雾中,冷静一些的李柱子说道。吴子鸣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他只能做到这样。 “那就是鬼合门的修士。”吴子鸣一指众多黑袍人,“还有四魂门的修士。当日我们在古松林,有人靠近,大略就是这两派的人。” 李柱子点点头,看到了众人中那一片的白意,低低问道:“长老伯伯,白衣裳的就是叶落门的人吗?” 吴子鸣点头,李柱子又问:“那七玄山呢,长老伯伯的弟子也来了吗?” 摇头,只是摇头,也看着众多修士:“他们还年幼,他们也不会这样的。” 默默地点头,嘴唇破裂,安静地染开一痕血,这样的少年。 风声加急,天色又沉下几分,苍穹中,几声闷雷悄然声作。如此狂风,天潭中的潭水依旧寂静,波纹全无。 “咚。”仿佛一滴雨露轻落水,涟漪只悠悠荡开一圈,去了又回,收回到浅浅的一点。 “刺——”便此时,风化狂,电闪般划过,竟穿透了一道道灵光,剩下一道道颤着的人影。 “这畜生!”有人破口大骂。 有人却心里默念,一直念着:“青龙祖上,青龙祖上。”耳边的风声还在,那冰寒他仿佛不觉,周身的青光越来越浓,温和之意传遍他的全身,他好像还是没发觉。 “刺——”耳边又是这样一声,忽然地安静,一瞬之间黑云布满苍穹,黑夜仿佛骤然降临了。 黑云翻涌,肆意而动。尚不及多想,如此乍然,墨云中一道惊雷刺下,不仅人惊,大蛟山亦在此刻地动山摇,轰响遍野。 伴随巨响,青光一颤,李柱子跟着一震,目光未动。只见墨云汇作圆环,那一道墨龙般的闪电格外醒目,只像是盘旋着的蛟龙,急欲破天而下。 天刑,也就是眼前所见,九天刑雷下,冥冥而受的二十七环刑雷。若是经受,古兽扶摇而入九天,如若不然,心神俱灭,了然作尘。 所谓天雷,天地中催生,经古兽本源之性所引,古兽避它不得。强行经受,自然是血rou模糊,可风虚气能令其脱胎换骨。 古往今来,天刑下的古兽也算不少,但扶摇直上的微乎其微。何况,古刑之下,最忌讳的就是外在干扰。修士诸人也是窥得此理,才聚此处,一心贪念。 格外肃静,除了狂风。墨龙呼啸,忽然间踪影一散,看它不到。正是心惊,圆环中至此一道白光忽闪,满眼的电痕纷现,密密织织的苍白古色,不留一丝空隙。 变化奇快,电痕一顿,苍白古色瞬即愈深,竟是一片血染。心底,那一声尖鸣的呼啸声刺过,满耳的嗡嗡声,一道血红闪电凭空出现。 还不及惊,也不及辨,血红闪电划过一道亮丽的痕,深潭中消失不见。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风也是,静静的。太静了,潭水平静如初,怎么可能? 正值疑惑,忽如其来,爆鸣声作。偌大的天潭山,漫天水雾,巨震不断。巨型水柱自天潭而出,带着华光,涌向修士众人。之中一道青影划过,悬空盘旋,不是青龙祖上又是谁? 各种慌乱,满天狼狈,轰然间诸多修士落地,可仍有修士立于苍穹,半分不动,道法高深竟如此! “青龙祖上。”青光中的少年失声喊了出来。吴子鸣看去,眼里却是担忧。 雷鸣,龙吟,风声,一切交织。远处,鬼合门的黑袍五人化作黑芒,径自离去。 修士等人未察觉,可寻常人的李柱子竟发觉了,轻声问道:“长老伯伯,鬼合门的人怎么走了?” 吴子鸣也是面有疑惑,只道:“这我也不知,走的这五人是老门主和四位秘术前辈。” 只此一言,青光中,二人的目光都到了四魂宗众人身上。听李柱子轻声说道:“爹,娘,你们在哪?” “刺——”第二环天雷已至,青龙非但不避,反而盘旋其上。只见其巨口一张,一道墨色水光喷出,天际立时墨雾一片。 天地再次为此一颤,血墨二色交融,血光竟然消遁了。同一时,墨雾一闪,凝结龙鳞之上,仿佛也是一条墨龙。 自是有人惊,有人认得此物。西界沼泽地千枯林的乌鬼藤,世间至坚之物。这乌鬼藤原本稀罕,又生在人迹不得之地,如此数量,心惊之余,众人目里nongnong贪意。 自得乌鬼藤的庇护,盘绕之中,天雷尽数殆尽。天雷之威更盛,墨雾则淡,直至十三环天雷,雾影之踪再不见。 红中带紫,十四环天雷直直打下,青龙仍然迎头而上。划过风啸,青光中,巨型龙尾带动水光,硬生生挡下紫电。 虽是如此,青龙这样的身形,仿佛弱不禁风,带过一抹血光,流星一般刺入深潭。 “次——”天雷不等人,又是一道紫电打下。李柱子不自主地攥紧手心,苍白的脸更白,更冷。 “啊——”龙吟怒吼的同时,他也在呼喊,他仿佛也身在天刑下,同青龙祖上一起。 “照如今的形势,这畜生想要以龙尾至龙头,分开承受天刑。” “正是!” “那龙灵所在,看样子是为了那抹形化神雷。” “所言极是!” 不再是先前的颓态,重整斗势,方才的偃旗息鼓,早就忘了。一道道话语,一张张泛白中多出血红,得意的脸。 截然相反的,苍白,干枯,一个少年的脸庞,见他双手合十,听他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青龙祖上。”他就这样默默地念着,小手握成拳,紧紧握着。 吴子鸣看着这一切,微微叹息,时光像是回去了从前,似曾相识的从前。他的目光停在远处还剩有一丝蔚蓝的天空,自语道:“万物有劫,荒唐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