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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价的等待(下)

    她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她应该早就醒悟,偏偏还要给自己一份不必要的奢望,真是自取其辱。那个叫她傻瓜的阿风,那个一脸宠爱地看着她的阿风,那个说“我既然已经认定了你,就自然一辈子不离不弃”的阿风,那个说“要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的阿风,早就回不来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片无尽的黑暗……

    扑通一声,湖水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日记本和手机从手中滑落。孟遥静静地坐在东湖边,看着曾经在一起的时光、前一刻还满怀着的期望,一同沉入湖底。

    半夜的风吹拂着她的长发、手臂和裙子下的脚踝,透彻的寒意和痉挛让她禁不住瑟瑟颤抖。湖面经过一阵子的动荡后恢复平静,水波依然有规律地荡漾着。头顶上,冷月无声。

    她没有半点困意,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一片混沌的湖面和隐藏在黑暗中的对岸,树影如同鬼魅一般在半空中抖动,念着不明其意的咒语。

    身后有半夜的车辆疾驰而过,车滚发出低沉的声音,瞬间又远去。或远或近的地方,好像有人在笑,又好像有人在哭。

    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过的那么艰难,仿佛整个世界落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永无休止地沉沦下去,黎明再也无法到来。

    多年以后,那一夜的漫长与寒冷一直让孟遥记忆犹新,挥之不去。

    她以为那时候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哪里料到代表着命运残酷度的纵坐标仍然在难以阻挡地往下延伸,终究突破了零点,冲向了更深的负值。

    孟遥回到宿舍,刘一云不在,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她憔悴地松了口气,刚打算睡一觉,宿舍电话就响了起来。

    “喂,终于有人接电话了,遥遥是你吗?”听筒里传来郑琳欢愉而清脆的声音。

    “琳子……”孟遥以为自己已经够冷静了,但一听到郑琳的声音整个人就软了下来,有一种抱住她大哭一场的冲动。

    “遥遥你怎么了?我之前打你手机怎么接不通啊?”

    哭有什么用,何必让千里之外的她为自己担忧。稍微远离听筒深呼吸了一下,孟遥平静地说,“没事,手机坏了而已。”

    “怎么会突然坏了呢?”

    “我也不知道啊,莫名其妙就坏了,我都来不及反应。”

    “是硬件还是软件问题?”

    “软件。”

    “拿去修一下吧,或者叫班上的男生先看看。”

    “没用,修不好了的。”

    “哦,没关系,大不了让你们家阿风再买一个嘛,哈哈哈。”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孟遥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啊,就是想你了呗。对了,现在我在去医院的路上。”郑琳说。

    “医院?”

    “别紧张,我是去做孕检。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做mama了,还有点不习惯呢,前几天吐得特别厉害,吃什么吐什么,都没胃口了。”

    “这是正常的反应,你还是得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孟遥想了想,又说,“李长安呢,他联系你了吗?”

    “嗯。”郑琳顿了一下,“他说,如果我不把孩子打掉,他就一辈子不见我。这更证明了其实他根本就没去法国,他一直在我身边!”

    “琳子,他真值得你这样吗?男人……”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她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

    “不,遥遥,”郑琳的声音振奋起来,“我可不傻,你没发现吗,我家人至今都没找到我。”

    “你是说……”

    “第一,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哪,但这说明他的确一直在暗地里关注我,第二,他没有透露我的行踪,说明他潜意识里希望我能等他。”

    “等……你能等多久呢?”

    “嗯,大不了就等到时间的尽头。”郑琳的语气很自信,引用了孟遥曾经跟她说过的冯觉伦的故事。

    孟遥苦笑,时间的尽头,多么遥远的地方。这个世上并不缺乏炽热似火、轰轰烈烈的感情,却鲜见终其一生的温热等待。等待两字最是磨人,误解、自尊、耐心的丧失、新诱惑的出现,无一不在侵蚀着它。它就是一块看似坚硬的铁块,恍然之间,手持它的那个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只留下一地支离破碎的,带着淡淡锈味的细屑。

    许岩风走了,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她。她也不过是等到凌晨,就丧失了继续等待的勇气。撇开那个特殊时代的故事,真的有人能等另一个人到时间的尽头吗?就算有,如果最终等不到想要的结果,那此生是否有幸福可言?

    仿佛是心里有灵犀,略微地沉默后,郑琳说了一句:“遥遥,我很幸福。”

    孟遥轻叹,“你觉得幸福就好。”

    “对了,你说孩子起什么名字好?”郑琳突然换了话题。

    “孩子……”

    “我一直在想,可是怎么都没灵感。你帮我想想吧,最好是有典故有底蕴的,这个你在行。”

    “好,我想想。”孟遥失神了会儿,说,“琳子,我可以做孩子的干妈吗?”

    “好呀,我也正有这个想法!”郑琳笑道。

    “毕业后我去云南找你好不好?”孟遥想了想说。

    “傻瓜,你不是签了工作吗,哪有空来?”郑琳笑了笑,然后问,“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没有……我只是想你了,好想你,好想好想。”

    郑琳哈哈大笑:“那到时候你跟你家阿风一起来,我给你们当导游呀。不过晚上你得跟我睡,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讲呢。”

    躺在宿舍的床上,孟遥做了好多梦。梦里的景象大都光怪陆离,她只感到自己被仿佛一种强大的力量吸引着在半空中漂浮、旋转,心里莫名的恐慌不安。然后一个巨大黑影将她重重包裹,她哀求着,反抗着,感到难以名状的耻辱。最后,在一片耀眼的红光中,一阵婴儿的哭声突然撕破幻境,哭得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猛然醒来,后背已经湿透。身上一阵疼痛,带着火辣辣的触觉,房间里的闷热和梦中的焦灼也让她憋着一口气,久久散不开。

    对面宿舍的同学回来的时候给孟遥带了话,说有个男生来找她,正在楼下。孟遥到窗台往下望了望,是黄恒亮,便换好衣服下去。

    “孟遥,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黄恒亮关心地问,看着她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一样虚弱。

    她摇摇头回避了这个问题,两眼无神地望着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黄恒亮有些兴奋地说:“我给你发的短信你一定没看吧,现在告诉你也不迟,快跟我走,我帮你约好了阿风,你们两个好好谈一谈。”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他继续说:“你看你还需要带什么就回去拿,我等你。”

    孟遥轻轻叹了口气,努力忍着眼中的泪水,“你是骗他出来的吧,他根本就不会见我。你回去吧阿亮,谢谢你。”

    善意的谎言被戳穿,黄恒亮依旧坚持:“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不管。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看到你们变成这样。”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可我跟他回不去了……我不要他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你听不明白吗?是我不要他了!”孟遥突然激动起来,“我再也不想见到他!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还让我劝他……”黄恒亮疑惑。

    “用不着了,我受够了。”

    “可是……”黄恒亮有些茫然,“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就没爱过他,从来没有。一切都结束了。”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宿舍,只留下黄恒亮不知所以地站在原地。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背后,许岩风的指甲抠进了树干里。

    孟遥收到郑琳的噩耗是一周之后,程萍和方校长来宿舍里收拾女儿的遗物。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因为郑琳最后一次离开宿舍时,已经打点好了行李。

    “阿姨,这……这是怎么回事?”震惊之时,孟遥一脸迷茫。仿佛还是昨天,郑琳的声音犹在耳边,怎么突然就……死了?

    程萍面色憔悴,眼里闪着泪光,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说:“请让开,我不想看到你。”

    “琳子,她真的……怎么会?”鼻子里酸味猛地涌上来,眼泪刷地掉下,孟遥手足无措,程萍突然转身摇晃着她的肩膀,情绪失控:“怎么会?你说啊你说!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好朋友她怎么会死?”

    方校长拉开自己的妻子,神色悲戚地示意孟遥先暂时离开。刚从老家休整回来的刘一云拉着孟遥走出宿舍,两人抱头痛哭。

    后来方校长说,他们是收到云南某镇交警大队的电话得知的情况,当时立马派人前去认尸。死者身份无误,程萍哭晕过去。

    死因是车祸,郑琳所搭乘的出租车与一辆超载货车相撞。当时她的包里有身份证、钱包等,还有一份医院的病例本和化验单,由此推断出她当时应该是去医院做孕检再回住处。化验单显示怀孕三个多月,一切指标正常。

    “琳子,你不是说要等他的吗?你怎么可以死?怎可以?孩子呢?我还是他干妈啊!不是还说要我帮起名字的吗?我都还没想好,你回来,回来啊!把孩子带回来!”

    孟遥扑到宿舍电话前,拿起听筒急促地按着郑琳在云南的号码,嘴里喃喃着:“我不信,我不信!你快接电话啊,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你告诉我你很好,你跟孩子都很好,你还要给我做导游,你言而无信吗……”

    “孟遥你冷静一点……”刘一云过去搂住她,两人争抢着电话,最终抱在一起泪流不止。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孟遥冲着听筒大喊。

    送走程萍,孟遥呆呆地对着郑琳生前收拾整齐的书桌和衣柜,她亲爱的琳子,最好的伙伴,再也不会突然转过身过对她说:“遥遥,你说这副耳环好看,还是这副?”

    “遥遥,课程笔记借我抄一下。”

    “遥遥,走呀,我们去吃饭,今天吃什么好呢?”

    “遥遥,你看到我的耳机了吗?”

    “遥遥,你说,什么是爱情?”

    ……

    郑琳的葬礼在一个晴天举行。W市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殡仪馆。脸上的泪痕很快就能蒸发掉。

    罗静刚从宁夏赶回来。宿舍三人同时给郑琳上香,她们都没想到,309的最后一次聚会,竟会是这样的场面。

    孟遥脑子里还回荡着那天电话里郑琳的声音:“嗯,跟你们一样,到时间的尽头。”

    郑琳的一生竟如此短暂。她实现了她的承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在等他。可是他呢,他在哪里?

    黄恒亮一直坐在一个角落里,他咬着嘴唇,双眼布满血丝,一言不发。孟遥把那盒小泥人放在他手里,他愣了愣,然后抱紧了盒子,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孟遥,我终究是错了……如果我不让她走,她就不会死,对不对?”黄恒亮抽泣着望着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是我害了她,我是害了她……”

    孟遥怆然道:“不,不是的,是他,是他……”她想到了什么猛然站起来,飞快地往外跑。

    刚踏出殡仪馆大门转身的时候,撞上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