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家可归的人
雪已经停了,积雪依然厚。苏苒高一脚低一脚艰难到家时,已经临近午夜。她打开门,房间内灯火通明,暖气烧得火热。叶一健又是一件短袖T恤,下身宽松运动裤,斜靠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玩着手机。苏苒进屋,他抬头斜扫了一眼,一声不吭。 也许是受乔安娜刚才一番话的影响,苏苒觉得自己此时看叶一健的视角有了变化,她对着自己摇头,提醒自己端正心态,嘴里脱口而出,“病还没好,怎么又穿这么少?” 叶一健没理她,直截了当地问:“乔疯子找你什么事?又借钱?”乔安娜在这些二代朋友圈中很出名,因为太特殊。乔安娜被叶一健称为“主动型”月光族。每月1号,乔姑娘的爸妈会定时定额把一月的生活费打进她的卡里,而乔姑娘却因此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逢生活费到账的前一个月底,她就会把银行卡上剩余的钱全部花光,一分不剩的迎接新钱到来。乔安娜的父亲是一个固执的老式创业者,认为信用卡是变相高利贷,所以乔姑娘和她爸有样学样,从来不用信用卡。在以信用卡为生的加拿大,这样的结果导致每月她总会出现一段账上无钱的真空时段——旧钱提前花完,新钱还没到账。此时,乔安娜会到处电话,请求朋友们江湖救急。苏苒是个穷人,但可悲的是乔姑娘借钱不分贵贱,一视同仁,所以苏苒也荣幸地出现在这拨借钱大军的名单里。 母亲给苏苒从小到大的教育是尽量避免麻烦别人。乔安娜的日常行事基本全部违背苏苒的人生准则,她婉转地劝过乔安娜,花钱的时候能否计划一下,等爸妈钱到账再购物似乎也没有那么困难。那时候乔安娜舌头上订了一个舌环,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她眨巴眨巴长黑睫毛,对着苏苒说,你觉得我借钱不好?告诉你,我爸告诉我不要怕打搅别人,每次打搅,实际上就是多一次和对方发生联系的机会,人和人之间会产生更多地情感交流。高端企业家的理论苏苒无可辩驳,只能无可奈何被动接受着和乔姑娘不停发生情感联系,她渐渐发现,这个理论也确实有理,在来来去去的借借还还中,乔安娜就这样深入了她的心。 叶一健这样提起乔安娜,毕竟是朋友,苏苒面子也有点过不去。“她也不是每次找我都借钱的!”苏苒辩解了一句。 “那就是借作业,借论文!她还能有什么好事找你!”叶一健“哼”了一声。 苏苒为叶少的神机妙算暗暗叹服,嘴里却不愿服输,“是别的事,你别乱猜!”说完想起忘了带手机,赶紧找到手机查看了起来。手机上23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于乔安娜。又去查看微信,通讯录里显示有新人要求加入,苏苒点开,一个头像标着一句话,“我是赵鹏飞!”。苏苒心“砰”得跳了一下,楞了几分钟,迟疑地没有点下了“接受“键。 微信上,宋清留了一句言,“今天晚上和蒋述、赵鹏飞吃饭,他们知道我和你联系上了,都要走了你的微信。没想到,你真是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你到底怎么样?还在读书吗?什么时候给我回话?” “苏苒,我饿了,下碗面给我吃吧!”叶少的声音在苏苒愣神时候响了起来。 苏苒一回神,叶一健目光炯炯,挑着眉正上下打量着她。 “太晚了,别吃了吧。你要饿了我带了寿司回来。我困死了,想去睡觉。”苏苒恹恹地说。 苏苒尾音还没落下,“砰”的一声巨响,苏苒吓得一哆嗦,Rocky也被惊得狂叫了起来。苏苒定睛看,叶一健的Vertu手机已经直直摔了出去,撞到茶几的桌面,又飞到了地上,翻滚了几下,终于停下。 叶一健一脸的怒气,“我等了你一晚上……” 苏苒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等我干嘛啊?我今天要上课,晚上要打工,每周都如此,你不是知道吗?” 一阵沉默,叶一健终于冒出来一句话,“我想吃面……” 苏苒被这无厘头的答案也弄急了,TMD,今晚是怎么回事,被这些富二代成群结队地sao扰着,那边工作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这边睡觉都不让了,她有些压不住火,“叶一健,你搞搞清楚,我不是你的保姆,我是你的房客,我住在你家是交了房租的!”想到房租的金额,苏苒又有点心虚,轻轻加了一句,“虽然不多,但是!”苏苒抬高了声音,“但是,我是交了房租的!昨晚我一夜没睡,今天下午上课,晚上打工,我累得筋疲力尽,我连休息的权利都没有了?你们这些少爷小姐就不能替别人想想吗?” 叶一健紧抿着嘴,看着她,脸上阴晴不定。 苏苒越说越恨,“再说,你要是病好了,闲得无聊,能不能看会书,还有两周你们也要开始考试了,你准备了吗?这学期你怎么混过去?这四门课你要再Fail掉,你哪一年才能毕业啊?” 提到功课,叶一健的怒气似乎又被勾起,“告诉你苏苒,你别跟我来好学生那一套,我就看不上你好学生的模样,你循规蹈矩,从不敢出格,我从小到大,就是你的反面,高中喝酒抽烟打架泡妞,没有一门成绩及格,还不是照样毕业读大学,我怕过什么?” “那是因为在中国,你有一个好爸爸!要是没有你爸爸,你买得起这房子,买得起你的路虎,读得起你的金融课吗?你连饭都吃不上!” “那怎么着?我他妈就是有这样一个爸爸,我要房要车,他就愿意给,我不学好,他也没话说,我啃老啃他一辈子,他也得管着,你眼红啊,有本事,你也投我妈肚子里啊!”叶一健无赖气十足的说。 “我没那本事,所以我好好读书,辛苦打工!叶一健,我们争吵没有意义,你愿意,你留在加拿大慢慢读吧,我明年5月毕业,这房子,我也租不了多久了。眼不见为净。” 听完苏苒最后一句话,叶一健出人意料地无声无息了。他盯着苏苒出了会神,然后冲进房间,手拿着一件加拿大鹅的长羽绒服,套上就要出门。 苏苒恢复了理智,急上几步拦住了他。“你干嘛去?” “下去买点酒!”叶一健冷冷地回。 “这会哪里还有酒卖?你病没好,不能再着凉了!昨天吐成那样,转脸就忘了?” “你眼不见为净,还管我?”叶一健原话奉还。 苏苒被噎住了。“别去了,家里还有酒!你等着,我给你去找!”说完,她推着叶一健坐回了沙发,把他的Vertu手机捡了起来,叹了口气,放回他的手边,他的Vertu是定制的,每次坏了维修都得上千刀,好在Vertu外套是真皮的,比一般手机经摔。 苏苒翻翻了冰箱,真没酒了。她想了想,从柜子里又找出了一瓶走向客厅。 “你要是酒瘾犯了,就先喝这个,我这就去给你下面,再等一会吃吧。” 叶一健一把抢过苏苒手上的酒,“还真有?面你别下了,我就着寿司吃吧。”他低头一看手中的瓶子,忽然举起来作势就要打苏苒,“你真当我是个酒鬼呢!” 苏苒递给他的是做菜用的料酒。 恶作剧的苏同学终于绷不住笑,“唉,差一点你就喝了?要是喝了,你可能一会身上就有我上次烧的那盘鸡的味道,那次我料酒放的多!” “你再乐,我就把这瓶酒撒你身上了啊!让你先成落汤鸡。”叶少又横了起来。不过,说完,他唇角挑起,露出了他招牌的痞痞的笑。 一场莫名其妙的争吵就此落幕。趁着叶一健心情好,苏苒追着问了句:“叶少,你今天,真的是想吃面?那我明年毕业了,你怎么办?要不我教会你下面?”
叶一健没理会面的话题,直接问苏苒,“毕业了,你想留加拿大,还是回国?”这是每个海外留学生最常挂在嘴边的话题,也是苏苒最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她有些头痛,“我也不知道,我妈让我找份工作,申请移民,她说,既然来都来了,还是拿个身份吧。我自己,当然想回中国。我是独生子女,爸妈就我一个孩子,如果我留在这里,他们以后怎么办呢?而且,中国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归属感。漂泊在这里,时常感觉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永远是过客。”苏苒叹了口气,她看着叶一健问,“你呢?” “我,我在哪里都一样,哪里都没有我的家!”叶一健掏出了烟,抽出一根,姿势熟练的点火,吸了起来。烟雾缭绕中,他轻轻地冷笑。 “你的家不是在北京吗?”苏苒有些好奇,和叶少合住这么久以来,他从没主动提起他的家。周末也从来没有给家人固定电话的时间。 “我爸和大妈在北京,我亲妈在香港,还有若干的阿姨们分散在上海、杭州各个地方。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在北京。可是我回北京的时候,也很少见他们。说句老实话,他们现在长什么样,我都有点模糊了。”叶一健嘲讽地说。 “那你亲妈呢?”苏苒轻轻地问。 “我亲妈,在香港啊,过得可好了,每天就是逛街买衣服练瑜伽,要不就是参加各种慈善Party。你要是翻翻香港那些八卦周刊,没准能看到她。”叶一健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你小时候是你妈带大的吗?” “不是,我妈是N市人,小时候我跟着我姥姥在N市住了几年。后来,我爸让我回北京,我姥姥姥爷也跟着我到北京了,我跟着他们长大的。”叶一健说到姥姥姥爷,面色柔和了起来,“你们南方人,叫外公外婆,我小时候也是,后来到北京,费了老大劲才改过来。” “我也在N市呆过啊!我在那读得大学!”苏苒忽然觉得好巧。 叶一健又吐了一口烟,“早就知道了,乔安娜介绍你的时候,说你是N大毕业的,我还没见你,当时心里就愿意了。” “那你姥姥姥爷呢?他们的家就是你的家啊!”苏苒轻轻的问。 叶一健狠狠吸了一口烟,“我来加拿大的第一年,姥姥得了癌症,过世了。我没来得及回去送她老人家一程。过了一年,姥爷也不行了。我姥姥是家里的核心,买菜做饭打扫,都是她一个人张罗,姥爷平时生活里全是我姥姥伺候着,没我姥姥,他立刻就废了。” 叶一健吸吸鼻子,“我以前还养了一条狗,叫石头,来加拿大,我爸不让我带着,我就送到N市,去陪我姥姥姥爷,姥爷过世前,石头可能在家呆烦了,自己出门遛弯,就再也没回来。”叶一健顿了一下,有点哽咽,“他们仨不在了,我就再也没有了家!” 窗外,雪又开始下。叶一健看着窗外的飘雪说,“有时候我很羡慕你,你考不好、学习太苦的时候,会找你爸妈诉苦,我听他们安慰你,感觉很幸福。我呢,谁也不能说。因为谁也没功夫听我说。” 苏苒听叶一健说到这里,已经红了眼眶。她走到叶一健的身边努力地挤出笑脸,“叶一健,你要不嫌我啰嗦,下次有事可以说给我听。你要不嫌江城太小,下回回中国跟我一起回我的家。我爸妈老想要个儿子了。” 叶一健视线从窗外转回,他看着苏苒,神情温柔,清晰地说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