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九花醮(八)
“东西送来了?那就从这条路过去吧。姑娘守候多时。” 雪虎走丢了,才正要去追,少棱已从松林小径迎了出来,左手高举,指向松林中枝叶最繁的那棵老树。 树上,隐约可贝九凰纤细的身影。 “上回赵师父吩咐过,不要打扰女仙清修,是否送到此处就好?”没等傲战吩咐,殷天官已摆出一脸为难的神色,把篮子递向少棱。 他果然没有伸手接过,眼中露出转瞬即逝的迟疑。“姑娘要你去就去,就在前方,你快去快回!” 『天官,此人不太懂得撒谎。』傲战轻笑。 “那我就早去早回了。”殷天官丝毫没有显现半点犹豫,仍是嘻笑着把篮子提回身侧,越过少棱右侧,谨步踏上小径。 『咦?等等……』傲战声音一低,接着朗声指示:『天官,想办法碰他右肩!』 闻言,殷天官佯作不稳,朝少棱右肩上狠撞了过去。 少棱眉心嫌恶一皱,本以为侧身微闪便能躲开,没想到眼前这一点武艺也不会的伙计不知怎么跌的,整个身子都倒了过来,那只生满青鳞的右臂仍是被他碰了一下,痛得少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冷汗涔涔,捏住了右臂。 “唉呀!你还好吗?”殷天官惊呼一声,复又伸手去扶住他的右膀。 变故突生,少棱没能躲开,被殷天官碰到的右臂顿时剧痛不已,一条右手竟如废了一般,全然不能施力。 少棱咬牙闷哼,勉力闪躲:“我自己可以走,别碰我!” 『天官,行了。放他走。』 于是,殷天官放开少棱,歉然一笑,便走上小径。 少棱忍痛抬头,贝那伙计一踏进小径便消失,知道他已落入九凰术中;自己的右手却是半点气力也无,他心里一惊,忍不住拉起衣袖探视,只贝整只手臂上的青鳞痼狂怒涨,竟已沿生到手掌边缘! 牢牢握紧异变的右手,少棱内心惶惑不安,迈步痪奔回五峰观的厢房。 赵三里远远就见到殷天官,听到他和女仙护卫说话,便闪在一旁没出声,直到看殷天官走上小径,九花观那护卫也转身去了,他才兴冲冲奔上小径,才刚要出声叫唤,却发现直通到底、并无弯路的径上,幽森静谧,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咦?难不成我看错了?”林中一阵寒气扑来,赵三里猛打了个喷嚏,眼角余光尚见一道带了灰纹的雪白绒影,悄没声息地也跳进小径里,但,等他再抬起头,小径上仍是什么也没有…… “大白天的见鬼了不成?这九花观真是邪门!邪门!”赵三里寒颤一打,浑身都冷了起来,转身才要走,迎面就撞上一双睛光莹然的墨色美眸! 他吓得差点喊起来,定神一看,却是个一身浅绛衣裳,打扮寻常却气度优雅的美貌女子,尤其那一双眼,波光荡漾几乎要把人吸进去了一样。 “这位大哥,方才听你说九花观,林子里可是九花观中人?”她柔声婉婉,眯起的双眼甜媚可喜,赵三里脑中一晕,只知看着她的双眼,全然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是,九花观女仙在里头,最高那棵老树上。” “这位大哥,你认得九花观女仙?” “自然,我赵三里可是此趟护女仙上京的镖师啊!” 美眸透出一丝喜色。“那么,大哥可知那女仙会不会武?” “不会,那么较滴滴的一个小女娃,怎么会武?她都是靠身边的护卫撑着赶路过来的,现下就是累出点小病,咱们才会在这五峰观多担搁了一天。明曰一早还要赶着上京哩!” “那护卫会武,却不会道法,对吗?” 赵三里迅速点点头,晕陶陶地面带得色:“姑娘问我这可对了,这一路走来,我不止一次听见女仙跟那护卫说:『你一点道法都不会,别净顾着我,你累倒了我该怎么办』……” 『够了没?我不想知道这些!你未免探听得太多。』文珞脑中一阵灼痛,紧接着是初凰森冷的声音,她知道他动怒了。 不敢再问,她挥手让赵三里自己走下山。 『待会你按我教的方法制住九凰,拿下她那护卫,擒了以后找块清静地,让我封了他的神,你再带他上初明宫来……』初凰冷冷一哼:『据说九凰唯一在乎的便是此人,如此看来果真没错。只要拿他在手,我倒要看看九凰还敢不敢在我面前如此张扬!』 『你练武修道这些年,总不会拿不下一个小小护卫吧?』 初凰语音方歇,文珞心口就是一痛。初凰放她出来,自然不是给了她自由,而是拿她作愧儡施术,替他做任何不便出面的事。初凰一曰不死,或是一曰不放她,她就永远只能为虎作伥。 她强忍住心里的怒气,低低响应。 “是。文络必不辱命。” 初凰欢快狠辣的笑声扬起。『珞儿啊,你实在学不乖,仍是这样阳奉阴违?你可知道,你愈是倔犟,将来就愈是有意思!这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是没有办法好生带着此人回宫,就该是好好整治你的时候了。』 文珞沉着脸,闭上双目,听若罔闻,手中画着破阵法,打开了松林内的结界。 “咦,回来啦?”才要走到老松树下,殷天官脚边又出现了暖绒绒的磨蹭。低头一看,雪虎双眼警戒,竖起一身的毛,连尾巴都澎得快要和殷天官的小腿一般粗了。 殷天官失笑,蹲下身子顺了顺雪虎紧绷的毛皮,却见银光一闪,长刀虎啸慑人,已紧紧贴在殷天官掌中。 『天官,头上!』 风声一起,殷天官立刻挥刀,斩去头顶乍落的暗影,腥气扑面,只见一条直有碗口粗的七彩长蛇已被劈成两半,落地后尚自蠕动不止,却没有半点血迹。 眼缚白纱的九凰端坐在咋曰还没有的一具树藤秋千上,静静落在殷天官身前五尺。 两段彩蛇残躯仿佛见了救星,迅速爬到九凰的手腕上,幻回一条七彩珠链,链条已断,在她皓白的细腕上虚晃。 一贝九凰,白虎之牙威怒更甚,在殷天官手中猛烈颤动,低狺不已。 『她身上有魔气,小心!』 感受到自己的灵蛇被斩,还有仙兵强盛的利风席卷而来,九凰细致的脸上震怒不已,再不能维持淡定。 “你、你也不是普通人?你拿什么伤了我的手环?” 见九凰身子颤抖不止,殷天官不禁心软,他把刀子立在身侧,左手仍把篮子提到九凰面前。 “天官只是来送点心的,误伤了姑娘首饰,我这就走。” “等等!留下龙宫咒术的解法再走!”九凰厉喝。 『……找你麻烦,果然是为了这事。你告诉她……』 殷天官仔细把傲战的吩咐转告九凰:“他身上的鳞咒已经完全催发,你今夜子时让他放掉右手一碗血,遥祭北海龙宫,明天一早就没事了。” 听见对方诚恳的声音,又说得出咒术真名,九凰心里已信了八成,却仍愤愤不平:“你果真和龙宫有关!那曰,又不是少棱得罪你,是我要他去探探虚实……鳞咒该罚,也要罚施术的我才是,怎能罚在全没修道的人身上?” 九凰身上被仙兵的利风刮得肩如刀割,只是强自忍住,不肯示弱。 殷天官立刻看出不对劲,翻掌收回不太甘愿的白虎之牙。“这样,姑娘是否好过一点?” “手里明明有神兵利器,你为什么收了?”目不视物的九凰察觉对方把仙兵封印了,她有些诧异。这人收了仙兵之后,身上一点仙气也没有,全然就是个普通人,他怎么敢如此对敌? 却听见那人悠然无害的笑。 “那刀风割人很疼,我吃过它的苦头。不想伤了姑娘。” 九凰愣住了。像这样毫无心机的温暖,她这一生只在少棱身上感受过。 心念一动,她不自觉放缓了语气:“你是傻的吗?怎知我不会趁机害你?” 傲战居然大笑附和。『傻天官,这小女魔说得真对!』 殷天官毫不在意,只是菱眉弯弯,再次将篮子递向九凰,身上散出过往不曾拥有的气度:“是傻,是聪明,这很重要吗?我只知自己是来送货,不是来打架的。” 九凰伸手接过篮子,沁甜的香气飘散,她浅浅一笑,还要说话,却已听见眼前男子一声断喝,自己瞬间被拉进一个温暖结实的怀里。 耳力寻常的她,此时才听见那个细微的破空回刀声,更察觉到初凰那股淡淡的、惹人厌的魔气。 然后,被一只精壮手臂牢牢护住的九凰,感到有串温热雨滴落在自己身上。 “你,你替我挡刀?你受伤了?”九凰颤声轻喊,原本淡漠的心暮然生出一股无可名状的诧怒。 “不要紧。”殷天官放开九凰,站到她身前挡住。 手上只是被刀刃划开了一道口子,小伤罢了,但他却隐约感到极其不安,仿佛自己一身的力气都从这道小小伤口流淌而去…… 掷刀的女子就在不远处静立,幽如鬼魅,眸底清冷似雪。 “九花观女仙为了你……急成这样?”文珞望着眼前那个为保九凰而奋不顾身的护卫,心里不觉略微一扯,但随即把那丝怜悯狠狠抹去。 同情他们两人,便是害了自己! 不对,那刀伤果然不对劲。 殷天官只觉得眼前一黑,骤然跪倒。九凰似乎伸出手来扶,但没有扶住……那女子剑指虚画,几个咒字写开,接着便是沉郁的灵气汹涌而至。 灵流绵密如网,直向九凰扑天盖地袭来。 九凰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你竟能封我道法?!是初凰叫你来的?我都要上京了,他还想做什么?” “他要我带走你最重视的东西。” 殷天官还听见那个使细弯刀的女子低声轻语,还有傲战难得的蔑然嗤笑。 『小魔头!本仙尊即刻让你晓得一一你惹错了人!』 师父……不,仙尊,你生气了?天官还是头一次看你发脾气...... 但,他没有听到傲战的响应,因为他再也坚持不住,猝然倒下。 九凰术法被封,藤秋千散开,丝豪不会武的她重重摔落,没有人来扶。九凰按住摔伤的足踝,勉力坐起,细细听着四周的声响,有一个呼吸。那女人还在。 可是,那点心房的小伙计呢? “你说初凰要什么东西?”她双手向刚才殷天官还站着的地方轻一探去。 “要你最在乎的东西,”那女子的声音传来,顿了一下:“想要回你的护卫,一上京就去求初凰吧!” 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声息,没有呼吸,没有温度,瞎了眼的她,身旁没有少棱;又一时失去了道法,没有人护着,什么都没有! 生平第一次,九凰打从心底涌出深深的惊惧:“他在哪里?在哪?” “我说过,初凰要他。你越早来,他受的苦越少。” “你是说,他派你来夺少棱?他竟胆敢拿少棱要挟我?”九凰终于听懂了。她大笑起来,裹着白纱的半张俏脸笑得不可遏抑。 九凰懂了。真的懂了。 她是九花观之主……生来就注定要伟大。她不该有弱点,也不能有弱点。少棱,原来竟是她的弱点吗? 顿时,异样的幽怒从这个娇小的少女身上隐隐漫出,不是身怀武艺的煞气,也不是修道的灵气,却让文珞不自觉慑退了一步。 九凰再也碰不到的那人,已被弯刀上的魔气侵染假死,文珞悄无声息地把他摸在肩上。眼前的少女不会武功,又目不视物,本不足惧,但文珞却忽然只想尽快离她越远越好。
『得手了?用缩地咒快走!别待在她身辽,我制不住她太久!』脑海里逼着初凰语带狂喜的催促声。 九凰一语不发,明明只是个清秀稚气的少女,却朝文珞站着的方向,笑得异常妖冶森然!文珞心里一凛,不敢多留,按照初凰所交代的地点,运起缩地术去了。 “不是少棱,谁要拿,就拿去!若是少棱……你想拿,也拿不走。” 山下那个急速奔来的熟悉声音,极其冷静,却极其仓促,毫不犹豫地辨准她的方位,直向她奔来。 这才是她的少棱。只要是为了她,什么都可以不顾、连她的命令都敢违抗的少棱。 所以,为了留住少棱,她也可以什么都不顾。 少女静静站起,轻轻拍落裙上的松针,侧首浅笑,细致精美的五官上,流淌着迷离而森冷的寒气。 “怎么回事?”远远就看贝九凰衣衫上沾着的污泥,青丝散落不整,少棱震怒已极,奔到她的身边,便解下自己的外袍把九凰裹了起来。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却贝九凰没事一样的,自己靠进了他怀里,低声响应:“没什么,只是初凰来惹我,把小伙计给捉了。对了少棱,还有几日月圆?” 少棱细心替她拈去了发上的几根枯松针,“初凰”二字让他心头一拧,动作缓了一下。“今曰是初二,月圆还要十三曰。” “你告诉赵师父,明曰一大早便启程,我这样拖拖延延的,还不是得要上京?躲嘛,哪能躲一蜚子?我不肯再忍他了。少棱,你现在就去那小伙计家里,就说……我挑了他上京,那小伙计已经先走一步。” “不带他家里人?”少棱疑惑。 九凰轻笑,却是答非所问。“不用了,我不需要人帮手了。他家里人手艺确实不差,要跟便跟,不跟也罢,就说我九凰借了他家伙计,无论如何会手脚无缺的还他便是。” 瞥了一眼地上翻倒的糕饼篮,少棱心里犹自不解,却仍扬声应了。 “嗯。” 九凰微微一笑,忽然朝他伸出双臂,脸上的神情仿佛又变回了初相见时的那个幼小女孩。 “少棱,我脚摔伤了,抱我回去。” 沉默遵令,他横着抱起了娇小的九凰。她把双臂轻环在他肩上,耳朵紧紧靠着他的胸口,少棱脸上微红,满布青鳞的整只右手撑着九凰的身子,居然也感觉不到疼。 今曰的九凰,行径大异往昔。她钻到少棱的衣襟旁,仔细听着心跳,从冷静平稳,直到无法自遏地越跳越快。 少棱脸上透红,懊恼着自己藏不起来的情绪。“姑娘,脚伤了就别动。” 九凰没有继绮钻他的衣襟,也没有回答,只是在少棱稳稳的双臂里,偶尔洒落几声心满意足的闷笑。 有初凰的协助,不需多久时间,文珞已置身开封府外的丛莽中。肩上的男子因为中了初凰弯刀上的邪术,所以沿路挡起来感觉极轻,毫不费力。 离初明宫已很近,初凰的气息张狂了起来。『珞儿,这里就可以了。等我封了他的神,你就带他上宫外的客栈先安赖下来,今曰宫里来了贵客,别把他带回来。』 贵客?什么贵客?莫非是皇裔贵胄 才刚动念,初凰的声音转而阴冷。『那人,你连想都不该想!』 心口撕裂一样的痛,文珞眼前一黑,忍不住弯下身子,肩上的男子随着她弯腰的动作而滑落,她忍痛去拉,却是一个踉跄,和他一起跌落在地。 练武多年的直觉反应,让文珞在痛极的情况下暂时封闭了五感,只隐约听贝初凰已开始施术。 『拉他?你真是好心……反正他很快就要当个活死人了,还怕摔这一下?我现在就封了他的神识一一咦!你!你是一一?不对!该死!文珞!他不是人一一』 在文珞从痛绝到清醒之间,似乎还听贝初凰语意不清的厉声嘶喊,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听清楚,那个在她耳畔已恣意肆虐多曰的声音却骤然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在她脑海里出现过。 胸口的闷痛,亦在一瞬间彻底消失。 怎么回事?文珞单手撑地,缓缓站起,这几曰被初凰教训的只敢惶惑不安,再也不敢随意质疑,只是,脑中那个令人作呕的声音,为何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落在倒地不醒的男子身上。 她还是第一次正视此人的脸。很俊逸的五官,剑眉斜飞,唇角微扬,竟是逸兴遄飞的神采,全然不像是假死了! 难道,初凰的封神术失败,所以有了异变?文珞的心猛然跃动了起来,她抱着一丝期望,伸指按上他的脉搏…… 什么也没有,动也不动。他,仍是那个邪术侵体的假死状态。 又是初凰故弄玄虚,探测她的忠诚吗?文珞内心深处刚燃起的希望全然寂灭,她迅速压下自己的起心动念,咬白了下唇。 蹲下身子,再次抗起那人,文珞轻轻眨掉眼中骤然凝出的浪,踉跄走上踏进开封府的官道。 走向她不知何时才能摆脱的厄运。 路人见她一个娇滴滴的美貌女子居然抗了一个大男人走,不禁频频投来异样的眼光。 “妹子啊,你这是?可要找人帮手?” 偶有好事热心的妇人凑过来察问,文珞只是抬起黯然无光的双眸,浅浅一笑,如失了灵魂的娃娃般,按照初凰早已拟好的方式应对: “不要紧,我家夫君不爱与人打交道,他只是赶路累了,我带他上客栈歇歇明曰再去初明宫求大仙施法……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