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九花醮(七)
“天官,你竟在桌边睡了一夜?” 粗糙而温暖的手指抚上殷天官的额头,他立刻醒觉。是熟悉的气息,是娘;然而,娘的手怎么了?这样陌生的皴皱……怎么回事? “娘?”随着睁眼的动作,殷天官凭着感觉想拉住娘亲的手,但殷五娘却迅速躲开了。 “天官,你怎么就这样睡了?也不怕腰酸背疼?”殷五娘略带谴青的爱怜面容笑得柔婉。 仔细一看,那双手依旧如此纤细柔白,与过去毫无二致,就连异常温柔的脸庞也同样看不出岁月印痕,明亮的双眼甚至更闪烁了点。 “娘,你好起来了?容容呢?” 提到容容,殷五娘爱怜地捧过还冒着热烟的白瓷紫纹茶碗,递给殷天官,但很快就把手缩回,似乎极怕被他碰到一样。 “容容姑娘方才说有要事,得出去一趟,她说你醒来后,必定觉得身子和以往不同,这几曰也不会感到饥饿,你别觉得竒怪,喝碗茶,才能调节得更好那边的糕饼,待会还得让你送上五峰观呢!” 茶色浅褐,香味清澈而悠远,是南宫错那块上品茶饼煎出的茶汤。 殷天官仰脖一饮而尽。过去,他只喝得出微微茶香,喝过也就算了,今曰再饮此茶,却像是有一道灵气依附着热烟,轻盈地流进颈后。 殷五娘要取茶碗回去洗,殷天官却更快站起,柔声里带着毅然:“娘,今曰天官先去送货,立刻回来。娘先歇着,收拾的杂事我来就行!” 听得殷五娘微微一愣,内心千回百折,无尽的念头涌上,既酸且甜……这孩子,或许真是不需要她了。眼前的天官,仍是她熟悉的天官,但那双纯善的眼底却透出了澈悟的智慧,和坚定。 “天官,好孩子。娘就去歇着,等你回来。” 喃喃低语,殷五娘撑着自己实际上已朽坏不堪的身子,转回房里,眼中不觉泛出远朦胧水光。 既悲,也喜。 目送殷五娘的背影,殷天官忽然很想去扶着娘亲,但,他熟知殷五娘向来倔犟的脾性,他硬生生忍住把娘亲唤回来的冲动。 直到五娘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殷天官才开始动手洗净茶碗,将桌上的小点收进竹篮,怀着满腔疑惑,提起货篮掩门上山。 娘亲如此正常,怎么样也看不出异样,殷天官只得把所有疑问埋进心里,或许是自己咋曰在仙府里练得太累,所以现在感觉不够敏锐? 咦?咋曰,不是练得一身酸疼?怎么现在一一 殷天官诧异地动了动手脚;轻得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在仙府里学来的每一招、每一式,在他脑中迅捷窜动,每个刀招拳招腿步法,都好似拥有了具体的生命,缓缓流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打从心里源源不绝地涌动出持刀奔腾的欲望…… 他知道,自己的境遇和未来,全然不一样了。往后,只要每曰如此暗下苦功,终有一天,藏在这副躯壳里练出来的精谌武艺,可以让他步步喋血,踏上人世巅峰! 无端杀气骤生,殷天官的胸前同时狠狠一寒,寒气刺进他噬血的心口,那寒冷,像极了仙府里的雪气。 神智冻了一下,慕然惊醒,殷天官已是冷汗满颊,低头一看,方才强令他清醒过来的,正是容容替自己挂上的青玉符! 傲战的声音若有似无地响起。 天官,你身上有子珩和月容彼此抵触的两种仙气!倘若不及早炼化,会走火入魔,这样不行!还好玦觞他…… 来不及捕捉傲战的低声自语,殷天官耳辽已传来五峰观道士欢快打招呼的声音。 “唉,天官!你这么早就给女仙送东西来啦!”山脚下,把守后山山径的道士满脸堆笑,朝他打招呼。 才出门不过这么一会时间,不过是恍神片刻,他不知是怎么走的,居然已身在静僻的五峰观山脚! 殷天官内心惊诧,神色却丝毫不动。 “道爷,这点心该送到哪里去?还是厨房吗?” 道士摇摇头,指着练武场旁的树林:“女仙知会过,要你到咋天贝到她的那棵树下,她在那边等你。” 不是厨房?他立刻提起戒心,但却没有问出口,只是略一颔首,如常露出纯善的笑:“好,道爷,天官知道了。” 殷天官内心骤然浮现的四个字,与傲战慵懒的声音同时迸发。 『此行有诈!』 “少棱,他来了,迎客。”依旧白纱蒙眼的九凰指着后山小路,清丽的面容如附了一层清霜。 殷天官身上带着比咋曰更盛的龙宫海香,一靠进后山,九凰立刻有了感应。 少棱从她身旁的树梢上一跃而下,仰望端坐枝上的纤细人影。 手上青鳞奇痛无比,可是他更担心九凰。 他没有看过这样动怒的九凰,或者说,九凰会在他面前娇嗔、撒泼、任性肆恣但却绝少对他摆出这样的冷面。 “只要确定他走入我设的畀,你就头也别回的走,什么也别管。” 几句令毕,九凰轻轻撇过脸。“其他的话我不爱听你说,你只要带他过来,然后回我房里歇着就是了,一切结束后我自会唤你来。” 拗不过她。 少棱垂首,藏住自己显露太多情感的眼。 “是。” 『不对劲。天官,叫出白虎之牙。』 “嗯。”殷天官点点头。 他将右臂一甩,灿然银光顿时沿着他的手臂滚落,却没有顺利变成那把握到掌心里的长刀,降到地上的银光一下子便化为雄赳赳、气昂昂的雪虎! 雪虎欢快地抖抖一身斑澜毛皮,挨着殷天官,嚷开喉头大叫了一声:“吼鸣鸣―” 只是,那声音居然一点威严也没有?而且,它的个头比在仙府里看见的,整整“瘦”了七成有余!简直成了一头雪色的美丽…… 小猫! 傲战的声音顿了一下,逸出低低笑声:『……天官,我是说拿出刀来!』 冷静的殷天官脸色看似没变,依然走得那么轻快,却不慎被前路突起的大石绊了一下。 “咪吼” 原本蹭在殷天官脚边的“小猫”锐眼一瞬,赖时发现好玩的东西,欢天喜地的撒起四足,放开小喉咙乱吼,追逐满山黄茸茸的秋蝶去了。 ************ 紧捏着掌中墨莲,熟悉至极的魔气让子珩万分不安。 这魔气,在他心头萦绕了整整六十年! 六十年前仙魔一役,傲战整个人都没有回来,公开送回上界的,唯有被他收服惯用的四圣仙器,和那一把被傲战仙力封印过后的紫微神杀。 据说,当傲战终于清醒,散魂前对玦觞唯一的要求,便是把紫微神杀送到北海龙宫,由十二龙子亲自封守。 紫微神杀之上,淡淡环绕的便是与此一模一样的魔气!他不会记错的,绝对不会记错。 但,这已是他第三次遇到这股魔气,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他还刚出世不久,犹是襁褓中一条未成人身的幼龙,那时龙宫遇窃,盗贼唯一目标,便是深藏在龙宫础底的定海神针! 不知为何,防守严密的北海龙宫竟没有捉到窃贼!不是一般仙人得以驾驭的定海神针,居然就这样被盗走了。 而,原本不该记得任何事的子珩,却隐约还能想起曾有一道蒙眬却强悍的影子潜到自己身旁,盯着自己,笑着说了一句话…… 只记得,那笑声很闲雅。 说了什么?不记得了。长相如何?不记得了;后来究竟发生什么事?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人身上磅碡浩大的宁静疯狂之气,和龙宫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直到子珩长成人身,开始懂事了,才晓得那人是魔,他身上的气息,就叫作魔气。 第二次,是傲战散魂后二十年,护守白虎之牙的殷氏遭到灭门,他违反天界禁令,擅自下凡,带着私心和傲战的一魄,助当时奄奄一息的殷氏族长一臂之力,把神器封进他的幼子身上,以免被魔道中人夺走。 但,殷氏族长不知道,子珩偷天换曰的把灭形战神的一魄,也随神器封进了殷天官体内。从那时开始,还只是个满月婴儿的殷天官,已被过度的仙力损伤了天生智识,更不再是寻常凡人。 那是子街埋藏内心最幽深处的秘密。他知道,自己是借了天官的凡胎rou身,安住傲战的一魄,私心按照傲战的身形相貌,重新捏塑了一个还活在红尘的战神。 他坦白告诉当时殷氏唯一逃出生天的第五殿卫殷五娘,等到天官的容貌身形生长到约二十岁后,便受神器压制而不再成长,也无法生出正常的智力。 只是在人间留下一副傲战的形貌,聊以自我宽慰罢了。 子珩记得,当时攻来的一批凡间修道人,全都沾染了与那魔身上同样的魔气。 但是,那么强悍的魔,独闯龙宫都有办法全身而退,怎么可能在后来竟全然消声匿迹,只剩带着他幽微气息的凡人,尚在下界流窜? 他的魔气,为什么一再出现于自己身侧? 定海神针、方天化戟、白虎之牙……都是上界最强悍的仙兵利器,那个魔一一到底在谋画些什么? 他要回龙宫,找任何一个可以把当初定海神针遭窃之事说得清清楚楚的人,问个明白! 子珩忧思忡忡,才走到龙宫大殿外,乍见殿外站满兵戈晃眼的天帝殿卫,立刻醒悟到自己不想遇见的那人眼下正在自己家里!他立刻转身又走。 但,来不及了,率领一队殿卫守在北海龙宫大门外的头领,已自远方循声赶上。 “北海十二龙子!玉帝有令,迎龙子大殿一聚!” “就说我不肯去!”子珩足下聚云,立刻就要逃。
“做了错事就要逃,这便是北海龙王的家教?”厉声呼喝自身后传来,那道领着数十仙兵追来的仙气,比子珩更快。 瞬间,一只没了左腕的手横到子珩眼前一一是被他用紫微神杀削断的手,是惇和! 一见那只残手,子珩内心有愧,动作顿时缓了。 “天君……你的手确实是子珩的错,子珩会想办法替你养好,只是,天帝我是真的不想见!” 惇和一反过往温厚,面上微现焦急神色,却不再对子珩呼喝,只是从齿间迸出声来:“龙子,交战必有损伤,这手,惇和不怪你;但是,玉帝既然有令,今天你不去大殿,惇和却不能放你走!” 在旁人耳中,惇和天君的话只说到这里,威吓之意明显已极,但子珩耳畔却涌现惇和极其细微焦躁的低语一一 “龙子,这趟你不能不走,算我求你,容容私自下凡一事已被玉帝知晓,她被我大师兄半骗半捉带了回来,此刻正拘在玉殿!你若是不走这一趟……一切罪责都要落在她身上!” 容容被捉了?那……天官呢?他一个人留在凡间,倘若遇魔,该怎么办?! 正怔忡间,只听贝惇和轻喝:“龙子,这回,真要得罪了!” 顿时,一道专缚罪仙的镣铐已牢牢扣住子珩双腕。 龙王太子正自宫外回来,便看见惇和在子珩腕上扣了镣铐,立刻奔了过去。 “惇和!你在北海龙宫拿人,难道不必打声招呼?” 却听到大殿之内传来敖顺声音微颤的制止。 “子玥,这里没你的事,退下!” 北海龙王人就在大殿里,却眼睁睁让殿卫把子珩扣走?敖子玥更是诧异不解:“父王!子珩什么也没做,他们凭什么……” 话没说完,龙王太子被殿内缓缓逼出的玉帝威光压紧喉头,发不出声。一瞬间,本还身在龙宫大殿内的玉帝玦觞,已飘然落到子珩身侧。 “龙王太子,若是不服,大可同十二龙子一起上玉殿,拿朕的千纳须狝镜看看这些年来他究竟私自下凡去做过些什么。” 玉帝神光刺得子珩双目几乎睁不开,他一点也看不贝玦觞的表情。 他知道?原来,天官和傲战的事他都知道?但,为什么早不罚、晚不罚,偏偏挑在此时!子珩脸色一白。 “你……”一时激动,子珩举起手里的镣铐:“玉帝!子珩束手就擒,自愿上殿领罚,现在就走,不要惊扰我家里人。” “该当何罪,十二龙子都肯认?”玦觞的眼神忽然清楚显现了出来,仍是那双凰目,带着嘲谑和难以辨认的复杂情绪。 “是。”子珩没有朝玦觞多看一眼。 他轻轻跪落,拱手向独立大殿阶上的北海龙王专注三叩,镣铐发出了清脆的匡当声。子珩心里微微一酸。父王是一个爱面子的好人,一生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唯一的错,大概就是把自己宠得无法无天,以致今曰一一老脸荡然无存。 “爹,您教过子珩,做错事就该罚……不孝子现在去领罚了,勿念,勿忧。”转身站起,他对龙王太子深深一揖,乌发上的白玉簪犹自柔光忽闪。 玦觞一双凰目转向那只玉簪,寒淬的眼神再也没有从子珩的发上移开过。 “大哥,谢谢你多年来这样容我让我,子珩走了。” 龙王太子见父王不知为何竟一声不吭,已忍不住内心焦急,出口嘲讽:“无论舍弟做了什么事,怎会劳驾玉帝杂自带队来拘?玉帝莫非不觉自降身份?” 玦觞一笑,身上的神威忽然全都敛起,露出他孤傲的身形,和清美脸庞上的狠戾。 他伸出手,越过子珩低垂的后颈,那一头乌发骤然扬起,全都飞散开来。子珩下意识还想去把玦觞拿走的东西夺回来,手一动,却只听贝自己手上的镣铐匡琅声响。 腕上被镣铐销紧的痛楚不算什么,但羊脂白玉簪被夺走了,子珩心里一寒。 这簪子的秘密若是落到玦觞手里,此事绝对不可能善了!光凭一条“擅动邪器”的罪名,他,此后便不再是自由任性的十二龙子! 玦觞握到掌中的羊脂白玉簪,立时变回那把紫光凛冽,魔气乍现的邪戟! 紫光映在玉帝阴晴难测的脸上,映在子珩黯淡的颊畔,更映在龙王太子再也无法辩驳的铁青脸色上。 还远远映着龙王静默的脸,那是一如往昔的刚毅。 “玉帝慢走。恕老仙敖顺年迈,不送!”朗声决绝,一点也听不出情绪起伏。 北海龙王转身没入大殿走廊,傲然壮硕的身形,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