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宣泄
叁:宣泄 自余流朱搬进来后,倒也未曾发生甚么大的摩擦,一方面是苏州尽量不惹她,遇到她的刁难,也大都当作不关己事的样子,任其平静而去。另一方面是苏州与张承山疏离了许多,省得余流朱将他当作眼中钉,处处看他不顺眼。 苏州其实还是很平静的,虽见到张承山的次数愈来愈少,偶尔还会与自己不想见到的人发生一些口角之争,虽极力忍让,可积累久了,心中若没有怨怼,也是不可能的。可是啊,可是虽委屈无从诉起,好在他遇见了阿颖。因了遇见阿颖的缘故,他觉得有了些慰藉,他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阿颖,真的是不一样的,他想。 余流朱入住后,张承山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想着他是有苦衷的,更何况,她还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即使每次想起未婚妻这三字,都让他心中没由来地一阵烦躁。 他始终是不能原谅她对他做过的事情的,他想。 他不能原谅,不能原谅。 本不想再在原先的屋中继续住下去,余流朱也是铁了心地要将他往出赶,可张承山唯独在此事上,寸步不让,不允许他搬出去,同样不允许余流朱搬进来。 这原是我的房间,张承山说,可现在,是苏州住惯了的。 余流朱听出他话中意思,虽心有不甘,可也未再多言,妥协下来。 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一段时间,夏的气味已经很是浓烈。 时近七月,夜晚异常闷热,苏州城刮着燥风,炙沸着未眠人的思绪。 苏州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热。 张承山为他取的冰,他没有要,他不想欠他太多。 可是眼下实在热得紧,无论他怎样放静心绪,怎样舒展躯体,都逃不离这蒸笼一样的折磨。于是他便忽地坐起,茫然地盯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是要下雨了?苏州这么想着,胡乱将衣服套在身上便出了去,甫一出门,一股热浪席卷而来,苏州简直就要在这热浪中窒息,他缓了一缓,也不管汗湿的衫子,径自在庭院游荡起来了。 像游魂。 对的,游魂。 很多年后,苏州这样想。 庭中的海棠红得似星星点点连成的火海,灼得苏州一阵眼疼。 他不敢过多盯着那海棠,就像,不敢盯着某些回忆一样。 风渐渐地刮了起来,温度降了下来,树影摇曳着。 苏州立得笔直,闭上双眼,静静地感受着夜风的气息。他想尽量地不让这难得的凉意被浮躁的心绪扰了去。可十四年的那个夜晚却不遂他意的滑入他的脑海。 那个夜晚,苏州城也是这样刮着风,那些海棠绽放似火,就连大雨也浇不灭。瘦小的他屈辱地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周围很黑,他的心,也像被那无边的夜色包围,逐渐荒芜。 他的身体被狠狠地贯穿,雨水混着血水,淌了一地,他分不清什么是雨水,什么是血水,什么又是他的泪水。 那场大雨不停下着,那个人,那张温暖的笑颜,那时不在他身边啊,多年以后,他想,终归是他没有保护好他,但是啊,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或者以后,他都不怪他。毕竟啊,那时他不在他身边啊,不在他身边,又怎么去阻止呢。 所以,从那个晚上后,他的每一次生理反应,即使都让他想起那个痛苦的夜晚,他也绝不会去怨怼,不会去怪罪。 是的,绝不会。 夜风愈来愈大,暴雨,就要来了。 苏州怔怔回神,他抬手,想去揉搓揉搓酸涩的双眼——却触到满手的冰凉。 那些海棠被风吹得满庭纷飞,那鲜红的,如血如火的颜色。 苏州怅然垂下手,佝偻着背去了张承山的书房,今夜如此闷热,他怕是不在罢?苏州这样想着,看向那漆黑的窗口。 我就去看一眼,苏州这样对自己说。 于是苏州无视掉漆黑的窗,仍是在门前站定,正想推门进去时,却听到奇怪的声音。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垂着手,双眸漆黑。 女子的娇吟,男人的低吼。 风声。 枝叶的摇动声。 一声炸雷突起,雨水刷然而下,狠命地敲打着那些海棠。 刺眼的闪电撕裂苍穹,夜色被点亮那一刹,苏州的脸也是苍白苍白的——和闪电一样的颜色。 苏州忽地闭了眸,压抑住喉中滚动的嘶吼,他转身朝雨里跑去了。 苏州城的大雨不绝,纤瘦的身形在夜色里穿梭。 他嘶吼着,哭叫着,就像十四年的那个夜晚。 他不停地跑,用这种方式宣泄,宣泄他不尽的委屈,宣泄他滔滔的怒意,宣泄这命给他的,如此痛不欲生的体验。 一个娇小的身形忽地掠过他身侧,“苏州?”那个身形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苏州却全然不顾地跑着,直至摔倒在泥水里,他趴在地上,脸深深埋进泥水里去,纤瘦的身体剧烈地抖着。 他开始大哭起来,他想起他风雨肆虐的人生,他死去的师父,他那些再也回不去的东西。 一把伞斜斜撑了过来。 他哭了很久,颤抖的身体久久不能平息。 雨一直下着。 苏州趴在泥水里,脸深埋着。 一个声音温柔地唤他,“苏州。” 苏州怔怔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浅的双眼。 “……阿颖?”苏州嘶哑着嗓子开口。 女孩子蹲了下去,用衣袖替他擦掉脸上泥渍,“下大雨,屋漏,我想去扯点塑料布……你呢,你为什么大雨跑出来?” 苏州移开视线,漆黑的眸寒意翻涌,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早无半分情绪,“屋里太热,我想着雨会让人凉些。” “可是你哭了呀。”女孩子说。 “没有,”苏州转过头去,“眼睛进了雨水。” “你想起伤心事啦?”女孩子又问。 苏州不说话。 女孩子将苏州揽进怀里,“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呀。” 苏州紧紧抓着女孩子的手臂,咬牙压抑住呜咽。 女孩子一手撑伞,一手轻轻拍着他的头,“想哭就哭,忍着做甚么。” “别说话,”苏州道,“就这样,只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就好……” 女孩子点头,两个瘦小的身形互相依偎着。 一夜如此而过。 天亮时,雨水才停歇,女孩子撑了一夜的伞,早有些体力不支,见天色微亮,丢掉伞便去摇苏州,“苏州,苏州?” 苏州脸埋在臂中,没有应答。
“苏州,别睡了,天亮了,快回去吧。”女孩子伸手去拍苏州的脸,触到苏州脸颊时,却惊得一缩手,“怎么这么烫?苏州!苏州你别睡!苏州你快起来!” 苏州含混地应了一声。 女孩子费力地将苏州身体扳正,明明是苍白的脸,却烫得惊人。 “苏州,你别睡啊,我带你回去,回家就会好的。”女孩子说着,就要去扶苏州,苏州忽地扣住女孩子手腕,摇头。 “你不想回去?你会死的!”女孩子带着些哭腔道,“不死也得烧坏脑子,到时成了傻子一个,还指望谁养你啊!” 苏州费力地朝她笑了笑。 “你还想指望我啊!我告诉你,你可别指望我,我我我……我虽然比你大一点,但是我可养不了你的!喂,苏州!”女孩子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苏州却再不说话。 女孩子想将苏州扶起来,可苏州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她根本使不上劲,“苏州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你不要命了!” “别回去……”苏州含混不清地道,“不能……让……让他担心……不想……麻烦……他……”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女孩子哭着道,“你是傻吗?” “……没事,”苏州扯出一个笑,“别担心……我还好……去你家……”说完再没了动静。 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女孩子甚至疑心他就会如此死去。 苏州没能死成,女孩子跑了好几条街为他请来了大夫。 大夫替苏州把过脉后,又留了几方败火的方子,属意女孩子按着方子抓几副药,给苏州吃上几次便无事了。 “可他还在发烧啊!这些败火的方子,又有什么用?”女孩子问。 大夫道,“他虽烧得厉害,你多用毛巾敷上几次就会退。败火的方子是让他调息心火,这夏季又干又燥,心火太盛容易惹病。” “你是说他心火太盛了?”女孩子问。 大夫点头,背上药箱就要离开。 女孩子叫住了他,“大夫,诊费……” 大夫摆了摆手,“这点诊金,不好收,我便不收了罢,只是那药,你要按时给他吃上。” 女孩子满眼感激,“谢谢您。” 大夫点点头走了。 女孩子又七手八脚地取来毛巾,浸了水,一遍又一遍地为苏州降温,好在一番折腾,苏州的烧总算退了下来,听着苏州平稳的呼吸,女孩子甚是得意地笑了笑。 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药的问题了,本来送回家就啥事都没有了,可苏州死活不回去,女孩子也不好强行将人给送回去,可这会儿,她却不得不面临一个更大的问题,苏州的药费,要从哪里来? 女孩子翻遍家,也没找出几个板子来,她的养父母走得可真干净利落啊,一个子儿都不给她剩,还把她卖给了窑子!幸亏苏州和那军官救了她。 女孩子摇摇头,不去想这些,她走到苏州床头,将脸凑到苏州脸前,“苏州,如今是你需要吃药,可我一个子儿都没有,只好由你来付这药费,你可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