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吕
说起藏龙卧虎，这里边有一个人，五十二三岁，高个头，瘦长脸，一脑袋白头发像乱鸡窝，岁月煎熬得他比他的实际年龄看着要大十几岁，像个七十来岁的人了，整日挑大粪，让他的腰驼了背弯了，一脸凄凄楚楚的样子。这个人姓吕，双口吕，大家都称呼他老吕。 老吕叫白了，不明真相的人都叫他“老驴”尤其是那些个淘气得出了边儿的孩子，他们讨厌掏大粪的大粪车，一看到大粪车上坐着的那一左一右的两个人，会高声的呼叫着：“快跑啊！快跑啊！老驴来啦！老驴来啦！”老吕对于这些个早已习惯得熟视无睹了，他们喊他们的，他走他的道，他干他的活儿。 老吕想当初可不是这个模样！他年轻时漂亮着哪！他也曾叱咤风云过！耀武扬威过！他十六岁当兵，他赶上了一个抗日的尾巴，一九四五年春天当的兵，没有几个月日本就投降了。他着着实实的参加了三年解放战争，当了排长。蒋介石打跑了，眼看就要复员了，可又爆发了朝鲜战争，老吕又抗美援朝去了。老吕打完了抗美援朝的三年战争，升了营长，一九五四年回国了，转眼一九五五年他就复员了。因为他老家的父亲是镇子里工厂的工人，他决定复员回到老家镇子上的工厂去上班，组织上照顾了他的请求，分配他到工厂上班了。 由于他转业时是营长，把他分配到工厂的一个车间里当书记，要说事儿是不错，谁知一九五七年发生了反右斗争，这个老吕就被这场斗争卷进去了，把他定成了“右派”这右派他一当就是二十四五年哪！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呀！要说老吕是营长出身，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受过党的多年教育，大风大浪大阵势经过见过，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革命的反面右派了呢？说来也怨老吕，怨老吕嘴碎。 上世纪五十年代，竟演抗美援朝的电影，五几年竟唱一首歌，歌词是：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电影上的志愿军，戴着红花，迈着整齐的步伐，雄雄赳赳气昂昂的跨过了鸭绿江大桥，路边的男男女女敲着锣打着鼓欢送着。 由于老吕参加过抗美援朝，工厂里的许多工人就攀着老吕讲抗美援朝的故事，老吕拗不过，免不了就讲一些。老吕是炮兵，他讲美国鬼子的炮如何的威力大，讲美国鬼子的飞机如何多；他还讲美国鬼子的飞机大炮把咱们的人炸死的海了去了；他还说，我们哪儿是被敲着锣打着鼓送过鸭绿江的啊？是被铁闷子车夜里拉过鸭绿江的！他说的这些话，在他当书记的时候，谁也没拿它当回事，可反右斗争来了，人们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儿，有的人就给上级领导走了汇报，上级领导把工人检举的材料送到工厂反右斗争领导小组，反右斗争领导小组不敢轻视，下到车间核实材料，工人们一听到这些陈年往事的话，言道：“这些确实是吕书记说的。”许多人摁了手印。工厂反右斗争领导小组知道这些材料是确实无疑的，就召开了批判老吕的大会，批判的工人把老吕说的话上了纲上了线，说老吕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说老吕与国家与党唱对台戏造谣惑众，一时间，把老吕说得坏的没了边儿，没了人味儿，老吕被免了职，监管了起来，劳动改造去了，运动后期，把老吕就定成了右派分子。 工厂里不愿意要右派分子这样的败类，工厂里的右派被发往到各地劳动改造，老吕的爷爷是镇子里的农民，这个老吕就被发到镇子里的农业社去劳动改造了。 既然劳动改造，就应该派他干又脏又累的活儿，如此，老吕就和另一个在国民党时期当过警察的被分在一起赶着大粪车去掏大粪了，大粪一掏就是二十四年，老吕脸上当营长的英气没有了，当书记的威严消失了，环境让他变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一个奴颜婢膝的人，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人，一个肮脏埋汰的老头儿。老吕熬着岁月不知何时是个头，他想，只有死了就熬出头了。可是出乎老吕的预料，人只要不死，多大的事情都会有个头儿，老吕熬到了这个头儿。 世面上许多不可能的事情都离奇的出现了，生产队长出乎意料的脸上露着笑容找到了老吕，言道：“吕师傅，今儿个你就不要掏粪去了。”老吕一脸茫然，呆视着队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从队长的脸上又看不出有灾祸的样子。队长看到老吕如此，言道：“你不要着慌，县里有人来找你，可能你要熬到头了！” 老吕不信这些，因为历史上的一次次批判，已经把他批判得体无完肤服服帖帖的了，他已经自认为自己罪大恶极。他随着生产队长来到了生产队队部，这里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四十几岁的男人。生产队长给他们相互做了介绍，言道：“这就是老吕。”两个四十几岁的男人立刻起身言道：“您是吕正先同志！” “同志”这个字眼儿已经有年头没人叫他了，听起来离奇陌生，老吕没有直面回答言道：“我是老吕。”老吕弯腰曲背站在地当心，那两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言道：“老吕同志，不要害怕，我们是县里落实政策办公室的，我们这次来是为了给您平反的。”老吕傻傻的站在那里还是没有动窝，生产队长扽了他一把，言道：“真是上不了大台面！让你坐着。非得站着，莫成你就是站着的命？”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示意生产队长不要这样，言道：“老吕同志，没事啦，现在全国都在给右派平反，您也在其中之列，您以后和大家就平等啦！” 老吕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不自然的坐在了生产队屋里的板凳上。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言道：“您对革命有功啊！您受了这么多年委屈，您有什么要求吗？”老吕言道：“功谈不上啊！要求？”老吕流出了眼泪，言道：“最好不要让我掏大粪了，我掏了二十多年大粪，背压弯了，现在总是腰疼，一宿一宿睡不好觉。” “难道您就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别的要求？”老吕茫然的思索着。“比如工作什么的？”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点拨着他。 “工作，当然给我安排个工作更好。” “您的原工作单位是工厂，您还到工厂去吧？” 老吕听到这话，激动得立刻站了起来，脸变得蜡黄蜡黄，言道：“不！不！不！不要让我到工厂去！”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解，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您怎么不去工厂呢？”一个四十几岁的办事人员问道。 另一个四十几岁的办事人员说道：“您还是有原因吧？有原因就说嘛！” 站在旁边的生产队长敲着锣边，言道：“对呀，有原因就说嘛，如果你不说，可还让你继续去掏大粪啦！” 老吕这回脸涨得通红通红，嗓子眼里吼道：“就是让我再去掏大粪！我也不去工厂！” 两个四十几岁的办事人员扭头同时瞪了生产队长一眼，其中一个转而对老吕言道：“您把原因说出来，说出来我们回去好向领导汇报，如果您说的真有道理，领导不把您安排到工厂把您安排到别的部门工作也是有可能哒，老吕，您就说说吧！” 老吕长叹了一声言道：“我本来不想说，可你们非得让我说，那我就跟你们说实话实说了吧！我不愿意看到原来整我的那些人！” “您现在平反了，您还怕他们什么？” “我还怕他们什么？哎！我眼不见心不烦，我不看到他们我心里是清净的，我看到他们就会回想起当初他们整我时的一幕幕，我不愿意回首那些往事，我想把它忘掉，如果天天看到当初整我的人，那些事情我会天天想起，干活儿累不死我，心会把我累死。” 老吕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两个四十多岁的人明白了老吕的意思，言道：“您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关于工作的问题吗？我们回去向领导汇报，再给您解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