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三个女人的一个希望
三个妈虽然在一块儿经常打架,但是奇怪的是,她们打架归打架,并不散伙,到了春天,地里有活儿了,她们三个“齐帮对手”都到地里去干活。 大妈自从十五岁嫁给了我父亲,没受过困苦,父亲的人生有过辉煌,大妈跟着荣耀、辉煌,大妈经历了父亲荣耀辉煌的全过程,大妈还是十五岁前在娘家时下过地,干过庄稼活哪,到了父亲家,即使是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也是我妈和我二妈跟着父亲下地,大妈在家做饭,也不下地。 人说:“小贫不算贫,老贫才贫死人哪。” 现在大妈已经五十六了,靠山,她年轻时没养下儿子,靠河,她老头子又死了。大妈老了,靠山山倒,靠河河干,虽然如此,可大妈还得吃饭,她不干活,如何去端那饭碗,出于无奈,她只能下地干活了,她非常心酸,薅苗薅到了老头子坟边,趴到老头子坟头上哭了起来。 大妈的哭勾起了母亲的眼泪,我母亲趴在坟头的另一边,也哭了起来。 我母亲和大妈想的不一样,我母亲在这个家里没享过福儿,她到这个家里,就是为这个家生儿育女来了,她老头子在世时盼着她给他生儿子,可是她给他生了儿子,可是她的老头子却撒手人寰而不管了,她趴在坟头子上数落着她的老头子。可尽管她再怎么数落他,他已经安然的躺在那里什么也不知道了。 母亲给我们逢补衣服累了,“喘气”的时候,坐在炕头望着窗外的兰天会自言自语的说:“竟隔千重山而不隔一层板啊!”我问母亲:“为什么竟隔千重山而不隔一层板呢?”母亲说:“即使隔着千山万水,如果你爸爸活着,他总有来看我们的时候,可是现在只隔离着一层棺材板,近在咫尺,却阴阳两个世界两不相知啊!” 大妈趴在坟头儿哭,我妈趴在坟头哭,二妈来到坟头边也号啕大哭起来,她伤心的是什么哪? 她伤心的是,人家都有儿有女,而自己连个孩子毛也没有,人家受苦受累有个盼儿,盼着孩子大了,人家将来死了,有牵肠挂肚的,而自己谁会牵自己的肠,挂自己的肚呢? 二妈哭得最伤心,声音也最大。 二妈哭着哭着有时会自言自语:“人活在世上干吗呀?还不如死了哪?死了,躺在黄土地里,凉湿湿儿的,多舒坦哪!” 已经到晌午了,该回家吃饭去了,远处地里干活的人从地边走过,看着三个女人哭得没完没了,自言自语道:“三个寡妇又哭老头子呢。” 禁不住高声喊道:“别哭了!歇歇儿吧!该回家吃饭去了。” 地离家有四里多,老爷们大脚片子一会儿就呼扇到家了,可是三个小脚女人,干活已经累得半死,为了到家吃几嘴饭走四里多地回去,再走四里多地回来,下午还干不干活了? 每天到地里干活,我的三个mama早上每人带上两个窝窝头,拿上一洋瓶子凉水,别人回家去吃饭,她们三个人找个树阴凉,各吃个的窝头,各喝个的凉水,吃完了窝头喝完了凉水,在树阴下合一会儿眼,下午再接着干活儿。 在我三个mama下地干活的时候,我们三个孩子由我婶子哄,我最小,最不懂得人间事故,常常腻歪着我妈,不让我妈走,或者非跟着我妈一块走不可,每逢此时,我妈不得不把我背上,走那四里多路。 每逢我跟我妈下地的时候,我们家的大黄狗都要跟上。那几年闹狼,夜里狼会跑到猪圈来叼猪,你只要在屋里听到猪“吱儿”的叫一声,你立刻跑到猪圈看吧,猪准没了。听人说狼心眼儿多,看到异样的东西他会异常谨慎,不知哪个妈找来生石灰,放上水炸了,搅成石灰浆,用笤帚“枯帚”蘸上白灰浆在墙上刷上一个又一个大白圆圈,据说狼怕这些大白圆圈,我小时候,在我们家外院的院墙上刷着一个挨一个的大白圆圈圈。 妈背我到地里,她要干活,总不能老背着我,她把我放在父亲坟头边,让大黄狗看着我。 我记得麦子长有一尺多高了,我又跟mama到地里去,mama们要干活儿去,我跟mama请求我也要干点活儿,mama思想,这么大点的孩子能干什么呢?她说:“你拔草吧。” 拔草是个简单的活儿,但必须得分出何为草,何为苗。让三四岁的孩子立刻明白何为草,何为苗,这个题目似乎难了一点,mama干脆告诉了我一个简单的办法,凡是垅沟里长着的东西,不要拔,而在垅背上长着的东西都要拔掉。 识别草和麦苗的方法虽然是简化了,但是这种简化的方法使我拔掉了一些本可以不拔的麦苗。 种麦子时,使种子的人,一把一把的往牲口耠出的垅沟里撒了种子,因为人的手不会像机器一样准确,撒出的种子会有一棵儿半棵儿被撒到垅背上,这些撒到垅背上的种子长出来的苗儿,由于享受到了充足的光照,秧棵壮实,叶片肥大,在那个惜粮如金的年代,本可以不拔,因为再过一个多月,它们就可以结果实能收获了。但是我是按照mama的指令办事的,把凡在垅背上长的——不管是麦苗子还是草都拔掉了。 草长得柔软、纤细,而麦苗长得粗壮。由于我拔了麦苗,我拔不了多大一会儿就抱不动了,抱不动我就放在地上,我拔着“草”大黄狗前扑后窜跟着我,给我做伴儿,给我当保镖。
其实没有大黄狗我也并不害怕,一是小孩子整天偎依在mama的羽翼下,还不知何为害怕,二是我知道mama她们就在离我不远儿的地方。 而mama就不同了,她时时惦着我,我拔草拔得正高兴,mama叫起了我的小名:“串头!”大黄狗也旺!旺!旺!的叫了起来,我抱着草,直起了腰,mama看到了我,看着我抱着的草,看到我离她已经好远好远了,她心痛的叫着我:“别拔啦!别拔啦!把草放下!把草放下!”我似乎是在向mama炫耀自己的能耐和本事,听着mama叫声并没有把草放下,把草举得比原来还高了让mama看。 大妈和二妈把目光也投向了我,她们看到了刚刚三四岁的孩子就能干活了,她们看到了未来,看到了这个家庭的希望,她们不由自主的乐了。 这可能就是她们虽然打架,但是却不散伙的原因。 我的三个mama都给我讲过同一个故事,那就是——老太太小孩子和狼的故事。 说从前哪,山里有个小村儿,村儿里有个人家,家里有个老太太,还有个三、四岁的小孙孙,小孙孙的母亲因闹瘟疫已经离去了,小孙孙的父亲天天上山砍柴,背到山外集上去卖。 父亲上山砍柴,老太太带着小孙孙到自家那二亩薄地薅苗,连着去了地里几天,老太太看到有一个狼,在她们娘俩不远处吐着大舌头打转转儿,老太太心想,这个狼准是想吃这个孩子,我明天再来的时候,不带这个孩子了,第儿天再下地的时候,老太太一个人下地了,到了晚上,孩子的父亲卖柴禾回来了,看看老太太还没回家,就下地去找,看到地头上有一滩血,一堆骨头,原来老太太让狼给吃了。 狼要吃孩子,而今天孩子没来,为什么吃了老太太呢?原来每天这个狼围着老太太和孙子娘儿俩打转转儿不是想吃孙子,而是想吃这个老太太,就是由于有这个小孩子在旁边,它才不敢吃老太太。 在狼的眼里,这个穿着个红肚兜的小孩儿变成了叱咤风云的哪叱三太子,手里的一双筷子变成了孙悟空拿的金箍棒,狼每天看到有这个小孩子护卫着这个老太太,狼不敢近前吃老太太,这一天,看到小孩子没来,狼就放心大胆的享用了老太太。 小孩子是神圣的,小孩子是伟大的,小孩子就是未来,因为家里有了这三个孩子三个mama才没有散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