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冤案

    沉默，四人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仿佛是在悼念惨死在冰天雪地之中的十万亡灵。

    半晌，陈阳轻声问：“大军为何不早些撤退？”

    无人应答。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子仪低沉的声音。“粮草援军迟迟未到，天寒地冻，军中缺衣少食，只能在营寨壁垒中坚守待援。若离开营寨，被契丹人在途中追上，十死无生。”

    这是基本的军事常识。陈阳顿时满脸通红，为自己的鲁莽质疑而羞愧。早就听子仪讲过王孝杰是右威卫十万大军的统帅，是个久经沙场的宿将。他一个啥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凭什么去质疑大将军的决策。

    “我很抱歉，子仪，”陈阳嗫嚅着，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我没有冒犯大将军的意思，我只是难以相信这个，这个，噩耗。”

    郭子仪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那个惨状，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喃喃地说着，“大片大片的将士倒在雪地里，营房边，辕门外。整个营地里堆满了尸首。殷红的血浸入白雪中，遍地都是。没多久，尸体上就盖上了一层白雪。”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大将军带领我们杀出重围。到最后，冲出去的只有几百人。在回幽州的途中又有很多人死在了冰天雪地里。幽州都督苏宏辉手握数万兵马，却一直躲在城里，未发一兵一卒前来增援。大将军将实情上书朝廷，要为冤死的十万将士讨个公道。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前来捉拿他的内卫。”

    陈阳又惊又惑，脱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控告大将军暗中通敌，故意迟留不进，致使大军惨败。圣上下旨，命内卫捉拿大将军回朝。”郭子仪的脸色非常凝重，双目如炬，胸中的怒火再一次熊熊燃烧起来。“有小人在诬陷大将军。”

    “王八蛋，”庞忠狠狠地啐了一口，“这帮狗娘养的畜生，只知道躲在宫殿里作乐，让咱们这些人去流血卖命。到头来还干出这么卑鄙无耻的行当！”

    尽管坐在一旁的王思礼一言不发，但是右手却紧紧地握着那把刀。陈阳心想如果那个小人此时就在他面前，估计会被他二话不说直接挥刀砍成稀烂。“那，后来呢，陛下最后作何决断？”

    三人都低下了头，似乎谁都不愿意开口。陈阳见此情况，也不敢开口追问。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郭子仪咬牙切齿地回答：

    “我们在幽州等了两个多月，原以为圣上会为大将军平反昭雪。可，最后一纸通告传到营中。说大将军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说完，他用鼻子狠狠地吸了一下，陈阳看得出他心里极度地愤恨。这时，一直不说话的王思礼终于开口了。“大将军军功显赫，威震边陲，怎么可能会通敌呢！肯定是有人忌惮大将军的功劳，故意进谗言陷害他。”

    “肯定是那个苏宏辉干的，狗娘养的。”庞忠破口大骂，“他手里那么多兵，就是不发兵，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这个王八蛋，早晚有一天洒家要亲手剁了他。”

    郭子仪默默地望着远处，并没有开口赞同或反对他同伴的话。陈阳知道他们心里肯定非常难受，同生共死的首长被人诬陷叛国，作为部下的真是极难接受。“那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

    子仪回头看了他一眼，道：

    “从那以后，我们剩余的这些人就被遣散回家了。大将军对我恩重如山，他含冤而死，我实在是不甘心，决心要为他讨回公道。我与两位兄弟径直回到扬州，求我父亲将冤情上书给朝廷。家父非但不许，还把我软禁在府中，不许我再出门。我听说哥哥已经是宫中的大学士了，便想请哥哥相助，将大将军的冤情上书给天子。于是我想方设法逃出府中，一直在扬州周围逗留，寻找着机会。直到那天在寺庙里遇到了哥哥。”

    陈阳恍然大悟，之前的那些困惑都解开了。难怪那天他们三人从寺庙回扬州城的路上子仪就先行离去，没有随陈阳夫妇一同进城。离开扬州时子仪先行一步、在城北二十里的长亭等候陈阳，原来竟是这个原因。但是，陈阳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个忙他帮得了吗？他不过是深宫里的一个弄臣，平时为皇帝编些诗书，偶尔在筵席上作首诗助助兴以博龙颜一笑，仅此而已。别说是这种军国大事，即使是一般的朝廷事务他也没有插嘴的余地呀！但是这几个人把希望压在了他身上，要是直接开口拒绝，肯定会被认为是胆小懦弱。虽然陈阳感觉自己本来就是这种人，但是他瞥了一眼那俩人手里紧握的钢刀，心里不禁一阵忐忑。

    郭子仪似乎看出了陈阳的为难，他问道：

    “哥哥是不是有难处，尽管开口，弟不会强人所难。”

    陈阳看了眼旁边的王思礼和庞忠，两人此时都很关切地盯着他，仿佛在盯着一根救命稻草。

    “子仪，你有所不知，”陈阳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我虽为宫廷大学士，实则是一介弄臣，仅仅是替皇帝品评些诗文而已。军国政事，一律不得涉足。”

    虽然十分为难，但是陈阳还是选择了坦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实在想不出在这件事上有什么办法能帮上忙。果然，三人顿时一脸失望。郭子仪沉默着，没有吭声。庞忠则不满地哼了一声，把头别了过去。陈阳感到十分的难堪。

    “子仪，我很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真是无能为力。”陈阳低声说着。

    “也罢，君子不强人所难。”郭子仪叹了口气，“哥哥莫要自责。”

    尽管他这么说，陈阳仍然能看到郭子仪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这一路上他费尽心机，原以为陈阳能帮他为王孝杰昭雪。到头来竟然是这样。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弟知道你也是有难处。”

    “什么难处？还不是贪生怕死。”庞忠不满地嚷着，“什么狗屁大学士，就知道跟着达官贵人拍马屁。”

    “住口！”郭子仪呵斥道，“不许诋毁我哥哥。”

    王思礼也用胳膊肘捣了庞忠一下，他才不满地止住了。“哼！”

    陈阳非常地难堪，脸颊烧得火热。郭子仪忙向他致歉，“对不住，哥哥，我这兄弟心直口快，没有别的意思。”

    陈阳点了点头，胡乱地搪塞了几句。他心里却是一阵翻腾。刚才庞忠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让他非常羞惭。没错，归根结底，他就是怕死。在神都，他跟在太平公主后面极尽谄媚之能事，却没有做过任何能在这几个响当当的汉子面前拿得出手的壮举。他小心翼翼，不愿意惹是生非，只求能在险恶的深度皇城中苟活。这是陈阳唯一的愿望。

    庞忠说的没错，他就是一个贪生怕死、只知道拍马逢迎的小人。

    四人陷入了沉默，气氛非常的尴尬。陈阳忽然想起了太平公主，她能不能帮王孝杰大将军做些事情？思咐片刻，陈阳无奈地叹息。公主虽说地位尊贵、养尊处优，可还是跟他一样没有机会去插手政事。更何况太平公主眼下只关心她哥哥李旦能不能当上皇太子。即使陈阳前去求她帮忙，只怕她也不会瞧上一眼。有人冤死狱中，对她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了。而且大将军王孝杰对公主来说无关痛痒，求她冒着风险出面为将军求情，难。

    几个人在小窝棚里歇息了许久，终于决定起身继续赶路。郭子仪最先爬到棚外，他用耳朵贴近地面去聆听周围的动静。在确定内卫没有追上来之后才让其他人出来。

    “我们现在应该已经绕过汴州城了，”子仪向四周眺望着，雨后的林子格外的清新，翠绿的枝叶几乎一尘不染。“哥哥，沿着河继续向西，走两天应该就能到神都了。遇到村镇还可以买匹骡子作为脚力，那样的话就会更快一些。”

    陈阳感觉他的话锋不太对，须臾便醒悟过来。“你，你们不去神都了吗？”

    郭子仪看着他苦笑道：

    “如今我们三人已经被内卫盯上了，再与哥哥同行只怕会连累你。而且，现在去神都也无济于事了。就此别过吧，咱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