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前人田地后人收在线阅读 - 第五十章 数奇的李广

第五十章 数奇的李广

    天下有无数个山东大老李。仿佛漂泊在外的山东人,只要姓李,都会被人叫做“山东大老李”。

    山东大老李的家就在大商店的后面,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一百多头心爱的猪,死了十几头,这让他很心疼。注射完疫苗以后,所有的猪只能听天由命了。除此之外,今天苏西庐和检查组的人跟李广开玩笑,拿他寻开心,使李广出了个大洋相。事后冷静下来的李广,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见当官的就手足无措。

    想到这儿,懊恼的李广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大耳刮,就在他倒背着手心事重重地走路时,身后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歌声。

    这是电影《青松岭》里面的一首歌,原句是“钱广赶大车”。不知从何时起,这首歌在军马场变成了“李广赶大车”,人人耳熟能详,极富娱乐精神。先是李广的同龄人在他的旁边唱,后来是一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现在连小学生都敢当着他的面,高唱这首歌,还真是后继有人!

    他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金贵和胡卫东这两个倒霉孩子。

    李广快速转身,用力踢了金贵一脚。他穿着一双翻毛的劳保大头鞋,被猪食和猪屎浸染之后,变得坚硬无比。金贵疼得大叫一声。胡卫东本来可以逃掉,不过他想到不久前捡到过山东大老李的钱包,他还欠自己一个人情,不可能马上翻脸不认人,于是就嬉皮笑脸地站着没动,很快,胡卫东也挨了山东大老李一脚。

    看着金贵和胡卫东哀叫着逃走,李广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清了清喉咙,仰着脸,用他那山东口音唱了个南腔北调:“长鞭那个一呀甩吔,叭叭地响哎,哎咳咿呀……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嗨哟……劈开那个重重雾哇,闯过那个道道梁哎,要问大车哪里去吔,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据说射穿石头的“飞将军”李广,就曾经在军马场这片高原和离此数百里路的大漠上纵横驰骋,扬名立万。他的威名在茫茫戈壁和草原上传扬。经过无数次的浴血奋战,飞将军虽然赢得了对手的畏惧和尊敬,但是吃力不讨好,提干的事情总也轮不到他,所以后人有“李广难封”的感慨。最后因为在大漠里迷路,贻误了战机,获罪自戕,时人冤之。

    “飞将军”的不幸遭遇,缘于皇帝认为他“数奇”,军国大事,非同小可,所以皇帝不给他安排好工作。

    “数奇”的意思就是运气不好,爱倒霉,东北话叫做“点儿背”。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千余年后,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山东人听说了“飞将军”的故事,当时流下了悲伤的眼泪。他认为自己跟汉代的李广一样,也是“数奇”之人,这个人就是山东大老李。

    李广在吃奶的时候,娘死了;刚刚学会吃饭,爹又死了。好在哥哥已经成家,他便依靠着兄嫂过活。在那个贫困的年代,似乎所有的嫂子都十分恶毒刻薄,哥哥又是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老实人,李广的境遇可想而知。

    李广浑浑噩噩的活到了十七八岁,他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不会数五十个以上的数字,不解春花秋月,不记寒来暑往,每天只在饥饿之中忙忙碌碌。

    一年到头,饿着肚子种粮食,只是为了吃饱肚子,可惜到头来还是饿着肚子,这是中国农民当时的写照。

    李广十八岁的时候,过继给了一个孤家寡人的没出五服的远房叔叔,就是现在生活在军马场的老爹。其实,这是哥嫂无法或者不想给他娶媳妇,而想出来的脱身之计。

    老爹是十里八乡闻名遐迩的二流子,年轻时靠算卦为生,活得悠哉悠哉。现如今“封资修”没了容身之地,生产队的工分又挣不来,可谓晚景凄凉。如今过继了远房侄子,能够彼此照应,倒也两全其美。

    老爹粗通文墨,还会制作一种鲤鱼风筝。场部的小孩子都见识过这种风筝,它放飞之后,在天上摇头摆尾,栩栩如生。酒瓶盖做出来的眼睛,还能咕噜咕噜的转动。

    很多孩子对此羡慕不已,李鑫鑫和她的jiejie李北京,后来纯粹为了好听而改名叫李京京的姐俩,也为自己拥有这样的爷爷而自豪。

    爷俩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李广转眼之间就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美好的生活似乎遥遥无期。

    军马场招收农工和牧工的消息,是老爹听说的,他喜出望外第一时间替李广报了名。可是木讷倔强的李广,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打死也不愿意去关外苦寒之地。

    何况,在“上山下乡”的时候,县城里去内蒙古的知青们,曾经有被冻死的情况发生。经这些知青们口口相传散布传播,数千里外的这片高原,变得极为可怕。

    在他们的口中,这片高原凶险无比,夏季,麻雀大小的蚊子铺天盖地,使人无处可逃。碗口粗的毒蛇如风般掠过,杀人于无形。冬季,滴水成冰,一边撒尿一边用棍儿敲。在外边停留的时间一长,再回到温暖的屋内,耳朵就会一碰就掉。最可怕的是成群结队的草原狼,所过之处,鸡犬不留。连几百斤的大肥猪,都被草原狼咬着耳朵,用尾巴抽打着赶回狼窝。

    此外还有更离谱的传说是,草原上没有烧柴无法举火,一年到头只能吃生rou。与当地的牧民不好相处,不但语言不通,而且蒙古族都有枪,个个剽悍野蛮,国家还有政策照顾他们,杀人都不用偿命。

    很多人都劝李广不要去军马场。李广也十分紧张,惶惶不可终日,好几天没去生产队挣工分,窝在家里跟老爹闹情绪。

    老爹见多识广,劝道,树挪死,人挪活。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干什么也别当老农民!上了班,就是吃皇粮的人,到时候你娶媳妇我养老的事,就有着落了。

    半年之后,忐忑不安的李广背着行李卷,拿着介绍信,平生第一次坐上火车,踏上了北去的征途。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顺理成章,完全验证了老爹的眼光无比准确。李广做为北方军马场的第一批农工,受到了干部群众极其隆重的欢迎。到达场部的第一天,他在当时还是地窨子的机关食堂一顿吃掉了二十七个大rou包子。

    赶大车,钉马掌,李广庆幸这一步走对了,除了难以克服的严寒,其余的都不在话下。这里三个人干的活,还没有山东老家一个人的活计多。此外,为了每个月领工资时更方便,他还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尽管他全神贯注哆哆嗦嗦的在工资表上签名时,经常会引起大家的围观,但总算是一个可喜的进步。

    在李广赶大车的第二年,第一批仿兵营的石头房建成了。这时候,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黑城子附近农村的对象,李广不挑不捡的马上答应了。于是,一个貌不惊人满头枯黄头发的姑娘走进了他的生活。还没等结婚,李广就分到了场部新建成的两间半石头房。

    成年后的李广,半个眼珠子都瞧不起哥哥,他认为哥哥当不起家,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没想到轮到自己,到底还是穿了新鞋,走了哥哥的老路。

    自己娶进门的这个满头枯黄头发的老婆,其实精明强干泼辣无比。一来二去,李广除了上班干活,家里的大事小情都逐渐地丧失了发言权,这完全违背了李广对婚姻生活的美好初衷。

    十余年来,李广无数次起义抗争,可是都被瘦小的老婆残酷地镇压了。慢慢地,李广放弃了对一家之主的追求和向往,索性坐享其成,上班回家,有吃就吃,有喝就喝,后来连工资都由老婆代领了。值得欣慰的是,老婆虽然厉害泼辣,对老爹却十分孝顺,衣食无缺,从不大呼小叫。每当李广两口子打架时,大家都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生活似乎是一帆风顺,可是在李广看来,自己还是没有逃脱“数奇”的命运。

    一年冬天,李广挥舞着长鞭赶着三套马车,车上满载着军马场人人爱吃的冻梨和冻柿子。五辆大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迎着白毛风,从黑城子出发。途中在一个村里休整了一夜,第二天继续赶路。

    那时候,草原路的道辙还没有轧得那么深,被白毛风刮来的大雪掩盖后,不容易辨认。车队已经看见了老爷山的时候,李广赶着马车跑错了路。

    等搜救的人员找到他时,他已经被冻坏了脚趾。那是一个令李广终生难忘的春节,他因为严重冻伤被截去了两根脚趾,大年三十的晚上,在医院里吃了三大盘韭菜鸡蛋馅的饺子。

    少了两根脚趾的李广,不良于行。因为车老板不光是坐在马车上不动,比如满载物资的重车在上坝的时候,动辄要走上十几里,甚至几十里路。所以李广受到工伤照顾,被调去副业科钉马掌。

    钉马掌是个技术活,也算是一个体面活,捎带着给军马屁股上烙编号。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可惜好景不长,有一次,军马没有固定好,就在李广用热烙铁烫马屁股的时候,疼急了的军马结结实实地踢了李广一脚。

    李广清楚的记得,对他进行致命一踢的,是一匹膘肥体壮枣红色的伊犁马。这一下踢坏了他的髋骨,他在黑城子的医院里整整住了大半年。弄得现在李广看见伊犁马,心里就紧张。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李广养好伤,照常上班下班,谁也没有看出来他有什么异样。直到有一次,几个场领导检查工作,来到李广钉马掌的工棚,发现李广正在睡觉。

    苏西庐正要批评他,却冷不丁发现李广的睡恣有些奇怪。他侧身躺着,蜷缩成一团,双手合十,垫在脑袋下面,呼噜打得震天响。可是他的两条腿却没有并拢,保持着骑马蹲裆的架势,还有点像小孩子爬树时,两腿夹树时的模样。

    苏西庐把他叫醒,一问才知道,原来,李广的髋骨愈合得不好,落下了毛病。两条腿从大腿根开始,压根就合不拢,一直保持着半尺多宽的距离。

    苏西庐想道:“难怪看李广最近走路吊儿郎当,自由散漫,原来是这么回事!”

    场领导看到李广这么老实,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他们正在商量给李广加派人手的时候,李广给别人家杀猪,又割断了四根手指。

    这回山东大老李连马掌都钉不成了,直接调到了养猪场。老爹安慰他说:“这回好了,你的三灾八难都满了,以后顺风顺水的过日子吧!”

    李广可不这么认为。养猪场最多的时候,大大小小三百多头猪,光是点明数量,就已经超出了自己的工作能力。做豆腐的海宝,汉话说不了几句,对手下有多少猪,饲料如何配比,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帮忙的家属队反倒成了养猪场的主力,尤其是场长的老婆陶迎春,简直就是养猪场的幕后场长。

    李广又一次闹起了情绪,他认为这相当于发配,好比林教头发配沧州,最后逼上梁山。这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最后的结局,恐怕是背着行李卷回到山东老家。

    苏西庐擅长思想政治工作,他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拍着胸口说,保证让他脱离体力劳动。苏西庐引经据典拿着一张报纸说,乌克兰有一个牧羊人,大字不识一个,可是智商却比爱因斯坦还要高。你山东大老李哪一点不比他强!

    李广受命于领导的信任,先是学会了做豆腐,然后学习饲料配比。各种难题都被他的高智商化解了。

    他不会查数,左思右想,去大商店买了一把筷子,涂上绿漆,加工成特殊的筹条。

    母猪和种猪都在会计的账上,只有出栏猪需要每月报账。李广一个猪圈一个猪圈的统计,大猪是长竹筹,中猪是半根竹筹,小猪是短竹筹,然后每种竹筹用橡皮筋捆好,来到大办公室以后,往会计的办公桌上一扔。

    你娘的,自己数去吧!

    除了在他的面前高唱“李广赶大车”,再也没人瞧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