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前人田地后人收在线阅读 - 第四十七章 五块钱的故事

第四十七章 五块钱的故事

    苗老嘎达就像一头将要被屠宰的猪,四马攒蹄,捆的结结实实,一群兴高采烈的民兵用木杠子把他从南山上抬下来,连夜送往了黑城子。

    苗老嘎达从来没有坐过吉普车,这一次终于如愿以偿。他被草绳子捆了十多道,外加一副狗牙手铐和一圈八号铁丝。苗老嘎达坐在后排,他的左边是吴成光,右边是他的多年前的把兄弟刁大虎。前边的副驾驶上,坐着苏西庐。

    上车以后,苏西庐对刁大虎说:“看看吧,兴许下一个就是你啊!”

    看着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把兄弟,刁大虎一路上一言不发唉声叹气,脸色苍白。从那以后,刁大虎脱胎换骨,好像变了一个人。尽管有时候也会张牙舞爪一下子,但是很快就会进行自我约束。

    归根结底,是苗老嘎达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人生悲剧,吓坏了刁大虎。

    苗老嘎达在场部保卫组的口供里,只说要杀的人,就是吴成光,没想到杀错了人,让可怜的包图门做了替死鬼。苗老嘎达的言语之间,颇有壮志未酬的慷慨悲壮,摆足了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架势。到后来醒了酒,苗老嘎达却没有逃脱蝼蚁尚且偷生的凡人俗相,他又改口说,是自己酒后不小心,步枪走了火。可惜有先头的口供和人证、物证,他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苗老嘎达被判了死缓,后来改判了无期徒刑。本来,他有望在四十多岁的时候,获得自由。可是,有一年心血来潮,苗老嘎达居然写信给他的哥哥,要哥哥给他邮两根钢锯条,他要越狱!

    这次越狱的图谋,使他彻底失去了重获自由的机会。没过几年,苗老嘎达就得了癌症,死在了监狱里。

    如此看来,苗老嘎达不仅有暴力倾向和严重的酗酒问题,他的智商,同样糟糕得无法救药。

    在监狱里呆了十几年,苗老嘎达竟然不知道囚犯的信件,必须要经过监狱管理部门的检查。

    吉普车消失在老爷山口的时候,玉盘一般的月亮也高悬在老爷庙的翘檐之上。“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此时的场部,有不少心地善良的人担心着张灵,怕她承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灾祸,更怕她寻死觅活,可是当赵解放、周兰花等人结伴去安慰她的时候,却发现张灵炒了一桌子的好菜,喝着青稞酒,唱着“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

    童玉宝来到胡世文家里,破天荒的没有喝酒。他稀里糊涂的吃完饭,就跟胡世文一起去了包图门家里,对于包图门的家人来说,长夜漫漫,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他们今夜要为亡者守灵。

    第二天一大早,按照高原上的习俗,在太阳还没有出来以前,横遭不幸的包图门就被同事们埋葬在叔宝沟里,留下了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当民兵们解除警戒以后,胡卫东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他的作业早就写完了,骨折的胳膊已经痊愈,再过几天就要摘除胳膊上的石膏,白天把爸爸打个乌眼青的、杀人的苗老嘎达,已经被童玉宝叔叔斩于马下,如此淋漓得意的人生,如果不尽情的玩个痛快,那还有什么意思!

    捉迷藏,踢口袋,玩一玩意识流的“民兵集合”。一小圈游戏玩下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惨淡的月光之下,地面反射着白霜的冷清,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前几天,齐东强还住在自己家里,两个人挤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临睡之前,还能打打闹闹,享受一下友谊带来的欢乐。可惜的是,今天晚上人家的爸爸回来了,胡卫东只好孤孤单单地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突然,胡卫东看到前面的路面上有一个东西,不像石块,也不像干牛粪。他走到跟前蹲了下来,借着朦胧的月光,胡卫东惊喜地发现,原来是一个黑色的钱包。

    胡卫东赶紧捡起来,钱包很瘪,他打开钱包的拉锁。里面有几张不知干什么用的票据,还有一张簇新的五元钱。

    对于一年级的胡卫东来说,五元钱可是一笔巨款。他小心地把钱放回钱包,四处张望一下,知道这里离校长盖利民家不太远。他紧紧抓着钱包,蹦蹦跳跳地朝盖校长家跑去。

    他一边跑一边快乐的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胡卫东去过盖校长家,可谓轻车熟路。他来到里屋门前大喊一声:“报告!”

    过了好一会儿,胡卫东才听见盖利民说:“请进。”

    胡卫东推门进屋,只见盖校长满头大汗地坐在炕桌旁,用十分诧异的眼光看着他,他的心里面一定在纳闷地琢磨,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黑小子夜间来此,究竟要干什么?

    盖校长家正在吃晚饭,他的面前摆着一大碗吃了一半的炸酱面,香气扑鼻。胡卫东这才觉得有点饿了,他咽了一下口水,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才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讲明了来意。

    盖利民听完了,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告诉胡卫东把钱包放在炕边,问他:“你吃饭了吗?”

    胡卫东连忙答到:“还没吃呢!”

    盖利民用严厉的口吻说:“赶紧回家吃饭去,以后晚上不要到处乱跑!”

    胡卫东答应一声,转身就朝外面跑去。说来也怪,自己拾金不昧的行为,虽然没有受到表扬,但是他的心里面却非常舒服。

    苏西庐从黑城子回来的第二天,正赶上全场放假,这一天假期有个讲究,叫做“土豆假”。在冬季漫长的日子里,土豆、白菜和大萝卜,会在军马场的餐桌上占有一席之地。在人情来往的生涯里,军马场的人们形容谁家的伙食不好,总会说“土豆丝、土豆片,土豆搬家滚球子”,意思就是这家人请客没有硬菜,没有诚心,所以才让土豆当家做主。

    场部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在叔宝沟西侧的一大片自留地里收土豆。这是一年一度的盛大狂欢,连不爱出门闲逛的孟和老人都拄着文明棍乐呵呵地出现在地头。

    自留地按照家庭人口分配,一口人一根垄,长度大约在三百米左右。主要以种植土豆为主,也有人别出心裁地种一些胡萝卜和雪里蕻。亘古未曾开垦过的黑土地,肥沃得好像滴着油。四齿钢叉用脚轻轻一踩,便直没入地,再轻轻一撬,干枯的土豆秧子便带着几个硕大无朋的土豆,从地底下翻滚而出。

    挖土豆的工作,属于青壮年,他们的身后紧紧跟随着挎着土篮的老人小孩,捡土豆就由这些老人和小孩来完成。人们把土豆装到写有户主名字的麻袋里,晚上互相帮忙统一装车,用公家的马车、拖拉机挨个送到家门口。

    苏西庐家四垄地,胡世文家五垄地,自留地最多的,是山东大老李家,整整十二垄地。齐志国家只有两垄自留地,早早的收完了,此刻他领着儿子齐东强给胡世文家帮忙。

    金贵家的三垄地,也马上就要完工了,不过爷俩的分工与别人不同,金贵在前面挖,金福山两口子跟在儿子屁股后面捡。

    休息的时候,几个大人拿孩子们开心。他们聚在一起,使劲的夸着捡拾土豆的金贵、胡卫东和齐东强等一群小孩子。

    “快看,卫东干活就是厉害!”金福山指着胡卫东大声说,故意让他听见,“人家只用一只手,比两只手干活都快!”

    听金大爷这样说,胡卫东越干越来劲,他把打着石膏的手臂贴在胸前,另一只手飞快地把土豆扔进筐里。

    “力气大的,应该是三蛋,你瞧瞧,简直就是一个大力士!”齐志国指着不远处的王三蛋,大声夸赞。

    “他们都不如齐东强。”胡世文叼着一支牡丹烟,吞云吐雾慢悠悠地说,“齐东强干活细致,连小土豆都捡的干干净净。”

    几个孩子被大家伙围着夸奖,更加行动如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人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彼此使着眼色憋着笑,看着拼命表现的几个孩子。

    二扁头mama刘来娣怕孩子们累坏了,招呼他们歇一会儿,说:“你们这些小山炮,真是架不住忽悠!”

    其实真正被累坏了的,只有苏西庐一个人。领导干部发福得都早,体力活不是他的强项。与金福山家的分工一样,重读五年级的苏晓军在前面挖,苏西庐和陶迎春跟在儿子后面捡。苏西庐胖的哈腰费劲,又蹲不下来,只好顺着地垄沟连滚带爬,弄得满身是土。

    此刻歇过劲来,苏西庐看着胡卫东的胳膊,纳闷地问胡世文:“这小子的胳膊还没好呢?”

    “下午给他拆石膏,估计骨头已经长好了。”胡世文答道。

    几个孩子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包上,比赛谁尿的更远。他们已经知道背对着众人,不像以前那样大大方方的无所顾忌了。

    等到孩子们撒尿回来,金福山打趣道:“你们几个谁尿的最远呐?”

    胡卫东指着金贵,说:“他能尿两米多远。”

    金福山不假思索地说:“想当年在生产队,那时候还没结婚,我一泡尿能泚出去一百零八条垄!”

    金福山说完这句话以后,大家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全都盯着他看。金福山也觉得自己说话太离谱,闭口不再言语。齐东强拿手在垄沟上比量了几下,然后跟胡卫东耳语一会儿,两人跑到钱老蒯家的自留地里,找到了钱红梅。

    “大姐,问你一道题。”胡卫东扯着钱红梅的袖子,“一根垄不算垄沟三十厘米,就算是一尺,三根垄一米,一百零八根垄是多少米?”

    “一年级就有这么难的数学题了?”钱红梅有点吃惊,她算了一下,告诉胡卫东和齐东强,“一百零八除以三,应该是三十六米。”

    两人得到答案,撒腿就往回跑,齐东强口无遮拦的对金福山说:“金大爷,你年轻时也太厉害了!一百零八根垄,不算垄沟,还有三十六米呢!”

    胡卫东也哈哈大笑,说:“金大爷,你比黑城子的救火车喷的还远呐!”

    这两句话,犹如平地一声雷,震得众人不分男女全都大声起哄怪笑,胡世文和齐志国一边笑一边大声呵斥两个调皮鬼,只可怜金福山,被两个孩子羞得满脸通红。

    笑声平息之后,苏西庐说:“老金,反正你家的土豆收完了,下午给你安排三个小伙子,你领着他们去南山,把防火标语弄一下。”

    “今天放假呢!”金福山有点不满,“再说,这些爬山搬石头的事,你安排一个年轻的不行吗?”

    军马场每隔几十里路,醒目的山坡上都有“护林防火,人人有责”的标语。它是用薄薄的石片摆出来的,石片朝上的一面涮着白灰,远远望去,显得大气磅礴。

    苏西庐笑着说:“石头家属队已经搬到跟前了,用石头摆出工工整整的大字,小年轻儿的可不行,必须得你出手。你现在就去找沈师傅,让他开车把你们送到南山根。”

    金福山受到了领导的抬举,不由得喜上眉梢。他掸了掸衣襟上的泥土,正了正前进帽,屁颠屁颠地走了。

    孟和老人拄着镶着琉璃的文明棍回到了自家地头,看起来心情很好。他已经巡查完整个场部的自留地,差不多和所有人都打了招呼拉过家常。这时无所事事的孟和老人,看完苏西庐给金福山安排工作的全过程,在旁边乐呵呵地直点头。

    看到金福山走了,孟和老人跟苏西庐开玩笑说:“小苏哇,你给小金子安排的人,好像有点儿多了!”

    苏西庐忙问其故,孟和老人半真半假的说:“你给小金子安排一个人,他能帮着干活;你给小金子安排两个人,他在旁边指挥指挥,也没什么事儿;你一下子给他安排三个人,这可不得了!大大超出了他的领导能力,你看着吧,要是那三个小年轻儿的不服气,非得闹矛盾不可。”

    当时大家哈哈一乐,谁也没往心里去。金贵妈听见了,还对孟和老人说:“你这老爷子,把俺们家金福山看成小孩儿了!”

    中午吃完饭,胡世文早早的领着儿子来到医院。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摘除了胡卫东胳膊上的石膏。

    果不其然,儿子苦着脸说,胳膊没劲不说,还伸不直了。伸到一定程度,就疼得厉害。

    胡世文心里很着急,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他怕儿子的骨头长歪了,又领着胡卫东拍了一张x光片。

    张灵正在医院收拾她的一些东西,见此情景,担忧地说:“这孩子的胳膊不会残废了吧?”

    本来就挺上火的胡世文,一听这话,当时就气坏了。他心里想,这娘们确实有点烦人,难怪苗老嘎达总揍她!丈夫杀人刚进大狱没几天,她倒像没事的人一样。问世间情为何物,恐怕连老天爷都弄不清这个抽象的玩意儿。

    胡世文正在犯愁,大门外呼啦啦进来好几个人,领头的是气冲冲的吴成光,后面跟着金福山和跟他干活的三个小青年,个个都是垂头丧气鼻青脸肿的模样,不用说,这是打起来了。

    被孟和老人不幸言中,意气风发的金福山指手画脚,终于激起了众怒,起义的小青年们说,金福山装大尾巴狼,不干活也就罢了,还大呼小叫的拿人当驴使唤。金福山却认为,自己是文化人,干的是技术活,让你们把石头摆在哪里,就得摆在哪里,必须无条件的服从。

    金福山美术字的水平差了一点,导致了几次返工。那些石片搬来搬去,惹怒了三个小伙子。金福山好比得时的狸猫,言语之间也不懂得客气一点,一来二去,言辞越来越激烈,双方就打了起来。

    金福山不愧是行伍出身,以一敌三未落下风,四个人都是伤痕累累。战斗结束后,四人来到保卫组告状,各说各的理。吴成光写完事情经过,然后领着他们到医院看病。

    胡世文给他们检查了一下,发现都是一些皮外伤,就随手开了一些紫药水、红药水、云南白药、三七片,把他们打发走了。

    回到家后,胡世文反复地看着那张片子,嘴里叨咕着:“没事呀,骨折的地方长得挺好啊,怎么就伸不直呢?”

    孟和老人不耐烦地说:“让卫东多活动骨折过的胳膊,他受伤的胳膊被石膏拘着,一个多月没动弹,能伸直才怪呢!”

    胡世文觉得老父亲说得有道理,就告诉儿子一点一点地进行锻炼,如果过几天还是伸不直,就带他到黑城子做手术。

    胡卫东好奇地问爸爸:“手术咋做呀?”

    胡世文恼火地说:“把胳膊弄断了重接!”

    爸爸的这一句话,吓得胡卫东脸色都变了,他连忙一伸一曲地活动胳膊,心里想,可别去黑城子做手术呀!骨折的滋味,可不是闹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