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高，实在是高

    有的人喝酒哭，有的人喝酒笑，有的人喝酒睡大觉。有的人喝酒喝死了，也有的人喝酒把别人打死了。有人酒后诗百篇，也有人酒后不知所云胡言乱语。所以说，酒能成事，也能败事。

    苗老嘎达就在大醉之后，惹下了滔天大祸。由于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药也不吃，伤口愈合得很慢。还好张灵看在他受到伤害的份上，主动回到家里照顾他，所以苗老嘎达的日常生活还算过得去。两口子平静的渡过了最后一段有缘的日子。这个日子随着刁大虎家杀猪的那一顿酒席，彻底宣告结束。

    刁大虎的爱人赵解放老师是一个烹饪高手，一头黑毛猪解体之后，任她尽情发挥。溜rou段，酥白rou，夫妻肺片，熘肝尖，红烧排骨，溜肥肠，糖醋里脊，烹调功夫老到，尤其是紧缺的各种青菜，爆炒的火候更是令人拍案叫绝。

    这一天是礼拜六，给她打下手的，都是子弟小学各年级的积极分子。烧火的是金贵和二扁头，端菜的是胡卫东和齐东强，帮着看狗的是劳动委员王三蛋，跑腿请客的是钱老五和刚升入初中的学生会副主席，绰号“三道门”的哈斯。

    军马场的杀猪宴只请男人，当然关系不错的小孩子可以跑腿趁饭。赵解放是子弟学校的老师，知识分子没有那些臭讲究，学校的男女老师凑了一桌，剩下的一桌，全是机耕队的同事。

    苗老嘎达是刁大虎多年前的“把兄弟”，他一瘸一拐的前来赴宴，成为刁大虎家的座上宾，觥筹交错，一顿大酒喝下来，别人都没有喝醉，只颠倒了一个苗老嘎达。

    好比喝了十八碗酒的武都头，走到景阳冈上被风一吹，酒劲就涌上头来。苗老嘎达踉踉跄跄回到家里，就嚷着要杀死收拾过他的吴成光。

    苗老嘎达是车老板，配有一杆半自动步枪。他从墙上的铁钩上取下枪，在帆布包里抓了一把子弹，然后走出门去。

    张灵和他拼命争抢，她从苗老嘎达的口袋里把子弹都掏了出来。她知道丈夫的德性，越拦越起劲。心想，反正没有子弹，他拿着一杆空枪与舞着一根烧火棍没什么区别，大不了再碰上哈达布和，再朝他那一条好腿刺上一刀。

    不幸的是，半自动步枪的枪膛里有一颗子弹，苗老嘎达的口袋角落里还有一颗张灵没有摸到的子弹。这区区两颗子弹，使半自动步枪跟烧火棍有了质的区别。

    出门之后，邻居吴达來站在小菜园里，苗老嘎达看了他一眼，吴达來也看了苗老嘎达一眼，彼此没有搭话。

    苗老嘎达路过吴成光家，用脚踢了几下大门，发现家里没人，大门用铁丝挂着。天干物燥，高原已经到了防火期，吴成光被苏西庐叫到办公室开会，传达防火任务。吴成光的老婆领着孩子们在自留地里面收土豆，一家人因此躲过一劫。

    大多酒醉之人，心里面都十分明白，只是情绪亢奋，不能自己。苗老嘎达发狠要找吴成光报复，他拖着半自动步枪，踉踉跄跄来到离办公室对面大约二百多米的地方，依着一个土堆舒服的坐下来。他在衣袋里翻来翻去，找到了那颗漏网的七点六二口径的半自动步枪的子弹，把它压入枪膛，然后打开保险。

    剩下的时间，苗老嘎达卯足了劲，只等吴成光出现在他的枪口之下。

    办公室是场部乃至整个军马场最豪华的建筑，十多间宽敞明亮的房间，水泥地面，冬天不烧炉子，全是铸铁的暖气片。尤其了得的，还是整个办公室的外墙，全都抹了一层珍珠岩，远远望去，跟美国白宫一种颜色。

    场部人在称呼办公室时，一定会在前面加上一个“大”字，似乎只有称其为“大办公室”，才能显示出它的威严。

    大办公室人来人往，有戴着前进帽、走路姿势像二流子的金福山；有正牌畜牧学院毕业的老大学生、只会劁公猪不会劁母猪的刘兽医；还有怕老婆的沈长安，他跑出大办公室，开着吉普车不知干什么去了。苗老嘎达望穿秋水，可就是不见吴成光。

    从东往西数第三个窗户，就是吴成光的办公室。苗老嘎达心想，干脆照吴成光的办公室开上几枪，无论能不能干掉他，都回家睡觉，就算是吓了这个黑脸一跳，也不虚此行。

    这时候，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两个穿警服的人，身材都跟吴成光差不多。

    苗老嘎达醉眼朦胧，看不清那个才是吴成光。他先是瞄准了东侧的那人，很快就扣动了扳机！可是这一枪却没有响！

    苗老嘎达哑然失笑，半自动步枪的子弹基本上没有哑子，看来这个人命不该绝。接下来，他瞄准了走在西侧的那个人，这一次枪响了！

    那个人应声倒地，旁边那个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的看着地上垂死挣扎的伤者，过了一会儿，才后退几步晃晃悠悠的倒了下去，看来是被吓晕了。

    苗老嘎达继续扣动扳机，却发现没有子弹了。他全身上下翻了一遍，一颗子弹都没有找到。苗老嘎达不再犹豫，他扛起步枪穿过南山靶场，一瘸一拐晕晕乎乎朝大馒头一样的南山逃去。

    苗老嘎达杀人的过程，都被南山附近寻找失羊的大胖子阿日布登，透过单筒望远镜看的清清楚楚。待到苗老嘎达朝南山方向逃走后，被吓的够呛的大胖子骑着蒙古马，直奔大办公室报告杀人犯的下落。

    在阿日布登报告以前，大家还以为是谁枪支走火，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听说是苗老嘎达开的枪，苏西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马上命令民兵集合，把南山包围起来。

    那两个穿警服的人，是从二连调过来的牧工。被打死的叫做包图门，被吓晕的，是有名的胆小鬼赵杰。

    他们之所以穿着警服，是因为家里困难。两个人的爱人都没有工作，孩子又一大帮，警服是亲戚朋友送的旧衣服。那时候别说是军马场，就是大城市也没人冒充警察干坏事，军服警服随便穿，只要不戴领章帽徽，根本没人管。谁能想得到，在高原上穿个警服还能惹来杀身大祸。

    赵杰已经被担架抬到医院急救去了，地上的包图门被白色的床单盖着，四周用白灰画了一个大圆圈。他左胸中弹，只挣扎了几下就断了气，暗红色的血流了一地，黏黏的，渗进了高原干燥的黑土地。

    南山并不高，等到民兵集合完毕，苗老嘎达已经一瘸一拐爬上了山顶。场部一百多个民兵一半留在场部，保护职工家属。另一半小心翼翼匍匐前进，有不少人磨破了裤子和衣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离南山最近的一道掩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家第一次参加实战，每个人都全副武装神经紧张，甚至连老掉牙的歪把子机枪和迫击炮都派上了用场。

    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射程很远，射击精度也高。山下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山顶上打过来一枪，所以十分紧张。苗老嘎达背靠在南山顶上的铁架子旁，看到有人露头，就举起枪瞄准，于是民兵们发一声喊，又原地卧倒。

    苏西庐姗姗来迟，他气喘吁吁地爬到现场时，双方已经僵持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接到上级的命令，民兵们一枪也没敢放。此刻见苏西庐来了，大家都问他怎么办。

    苏西庐愁眉苦脸地说:“刚用电台联系完，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上面说，如果苗老嘎达向北逃亡，必须就地击毙。如果向南跑，一定要捉活的。这他妈的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

    刁大虎不解地问道:“为啥往北跑就要打死？”

    苏西庐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往北跑？要是苗老嘎达抢匹马，小半天就到外蒙古了，到时候就是叛逃事件！你这个*把兄弟，算是活腻歪了。”

    苏西庐朝四下看了看，问趴在地上的金福山:“世文呢，怎么没看到他？”

    金福山说:“抢救完赵杰，世文就回家了，他说，老老少少一家子呢！保家卫国，还是先保家去吧！”

    苏西庐有点不高兴，说:“这个胡世文，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

    刁大虎嘿嘿一笑，说:“人家老胡不是民兵，不是干部，也不是党员，没那个抓杀人犯的义务！”

    苏西庐想想，觉得真是这么回事。他满怀希望地看着金福山，说:“世文没来，齐志国又出差了，现在枪法好的，就数你了。你看看，能不能打中苗老嘎达的胳膊腿啥的，然后咱们就冲上去抓活的？”

    金福山听领导怎么说，吓得连连摆手，说:“我心慌的厉害，喘不过气来，现在山顶就是一头骆驼，我都打不中！”

    苏西庐见金福山那一副胆战心惊的完蛋样，还是有一点不死心，正要再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耳听众人齐发一声喊，全都把脑袋贴在地面上。只见苗老嘎达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举枪向山下瞄准。然后倒退几步，一下子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摔倒了，还是趴在草丛里面了。

    苏西庐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叫道:“这下子可遭了！”

    金福山如释重负，但是看到苏西庐着急的样子，他假装惋惜地说:“早点动手好了，这下失去目标，枪法再好也没用了。”

    苏西庐最看不上他那老jian巨猾的德性，骂道:“金福山，你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匹蒙古马驰骋而来，急促的马蹄声引得大家回头观望。蒙古马跑到跟前，从马背上跳下来一个人，两撇弯刀似的八字胡，凶神恶煞地喊道:“苗老嘎达在哪里呢？”

    “童玉宝！”金福山大喜，“又来了一个高手！”

    童玉宝刚到场部不久，他给宝贝闺女买了一些学习用品，就到医院找胡世文开药。在那里，他没有见到胡世文，却看到了惊魂未定的赵杰。

    从赵杰的口中，他得知包图门被苗老嘎达打死了，震惊伤心之余，不禁暴跳如雷。包图门在二连工作了七八年，他来自农耕地区，放马、打枪都是童玉宝一手教会的。平时为人老实，跟童玉宝很要好。

    听说苗老嘎达逃上了南山，童玉宝二话不说骑上马就赶了过来。他向几个蒙古族民兵问明了情况，持枪上马，压根不理大家的劝阻，直奔南山驰去。

    蒙古马跑到山下，只听众人一声惊呼，马鞍上已不见了童玉宝！原来童玉宝躲在马鞍的内侧，远远看去，就像一匹无人骑乘的空骑。

    见此情景，苏西庐的担心一下子去了一半，他脱口赞道:“好家伙，老骑兵就是厉害！”

    童玉宝绕过南山的正面，从东边人们经常采摘野菜“哈拉海”的那条山沟钻了进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之外。

    想到山上兴许有一支枪正对准自己，童玉宝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他俯在马鞍一侧，将半自动步枪架在马背上，一鼓作气冲上山顶！

    到达山顶之后，童玉宝长出一口气，原来苗老嘎达躺在草丛之中，睡得正香！那支杀死包图门的半自动步枪扔在一旁。

    童玉宝没有犹豫，他并未下马，而是两脚一磕马镫，驱马过去，探下身子，来了个海底捞月，从地上直接抓起苗老嘎达的步枪，然后打马下山。

    他想，剩下的事情，就留给山下那群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吧！

    从童玉宝钻进东边的山沟，到他重新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不过就是十几分钟的时间。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对大家真是一种煎熬。看见蒙古马一颠一颠的出现在山顶，童玉宝立直身子骑在上面，两手各举着一支半自动步枪，山下的民兵们欢声如雷。

    没等苏西庐发话，金福山不知趣地越俎代庖，他站起来挥动着手臂，大声喊道；“弟兄们，冲上南山，活捉苗老嘎达！”

    苏西庐被他气的直翻白眼。

    骑马下山的童玉宝与跑步上山、远远落在小伙子们后面的金福山，在半路上碰面了，气喘吁吁的金福山冲着童玉宝伸出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

    童玉宝说汉话很笨，他也不知道金福山说得这句话，到底是个啥意思，他把苗老嘎达的步枪交给了吴成光，就到包图门家帮忙料理后事去了。

    童玉宝有大半年没有看到干爸孟和老人了，还有让他惦记的刚刚上学的胡卫东，也不知道黑小子长个子没有。既然碰上了这档子悲惨的事情，只好晚一点再去胡世文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