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江山易主
一个镇子的警察治安所被连窝端了,这可是大新闻,连镇长都受到牵连,被撤了职,回老家种地去了。等上面派来新的警察时,元宝镇已经乱了好几天了。 道尓吉不知去向,他走得十分匆忙,连一句口信都没来得及留下。那些拿了包布和丰厚的遣散费的警察们也都杳无踪影。他们原本就是逼上梁山的土匪,去哪里都能生存,这一次,就好比鱼儿又重新游回了大海。 失去了警察所长的庇护,孟和巴雅尔的好日子到头了。 若干年后,秀英老太盘腿坐在军马场的火炕上,用平静麻木的口吻向孙子讲述当年的情形。她那白花花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语气平缓,逻辑清晰,低声细语地用词藻丰富、幽默俏皮的蒙语,把那段难忘的岁月讲给胡卫东听。在胡卫东的眼里,奶奶那不慌不忙的表情,就像是在给他讲述别人家发生的故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一天,我顶住门,可是要账的人从窗户往屋里爬。”秀英老太一边说,一边摆出戏曲里面推开窗前月的姿势,将双手从胸前缓缓地向外推出,说:“那些人把窗棂都断了,窗纸也碎了,可惜了我辛辛苦苦铰的那些窗花。” 原来孟和巴雅尔输掉的不止是二十亩水浇地,他老人家在输掉了地契之后,骑虎难下,他为了翻本,额外还打了十余张数目不菲的借据,那些从窗子爬进来的债主们,吵吵嚷嚷,气势汹汹,每个人的手里都高举着借据,上面白纸黑字,还有孟和巴雅尔鲜红的手印,望之怵目惊心。 “我的手镯,戒指,还有耳坠。”秀英老太露出了心疼的表情把光溜溜的手指、手腕,还有耳朵、脖子亮给孙子看,“手镯是上好的翡翠,成对的,戒指是纯金的,戴在手指上沉甸甸的,耳坠更别提了,上面镶着两粒祖母绿,是我的太奶奶留下来的。当时我怕被人拽豁了耳朵,是自己主动摘下来送出去的。” “哎哟,还有一匣子银首饰,这些是我的陪嫁。”秀英老太拿起身前那个精致的针线盒,对听得入迷的胡卫东说:“诺,就是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全都被人拿走了,就剩下一个玛瑙烟嘴。” 胡卫东知道玛瑙烟嘴,它接在一根木质的烟杆儿上,烟杆接在一个黄铜的烟锅上。以前奶奶每天都要吸上几锅旱烟,吞云吐雾,味道辛辣。平时站在院子里吸,一边吸烟,一边望着天自言自语。跟爷爷怄气时,奶奶就在房间里吸,把爷爷呛得受不了躲到院子里生闷气。 爷爷不吸烟,他无数次的劝奶奶戒烟,添油加醋地讲述吸烟的害处,奶奶压根就听不进去。直到有一次,奶奶不小心把烟袋锅掉在了里屋的红砖地上,把玛瑙烟嘴给摔裂纹了,奶奶捡起它来,眼泪汪汪的用手摩娑了好半天,第二天,奶奶就把烟戒了。 当年债主们闹翻天的时候,孟和巴雅尔两只手抄着袖,歪着脖子,神情木讷地蹲在院墙下无所作为。院子里还站着几个比较厚道的人,他们没好意思撕破脸皮,还算是赌场中的君子。几只大公鸡忠心耿耿的在窗下跟入侵的敌人浴血奋战,斗得暴土扬尘满地鸡毛。 哑巴先生被吓着了,脑子又开始不好使,他抱着头躲在鸡窝里瑟瑟发抖,幼小的胡世文站在鸡窝旁边看着哑巴舅爷,似乎想努力理解他的行为。可气的是胡世徳与胡世姝姐弟俩,居然没心没肺地在一旁看热闹,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只有自己的阿妈一个人在屋里面是多么可怜的一件事。 秀英踱着小脚,在送出东西的同时,还不忘拿回借据。她眼疾手快声色俱厉,一点也不让步。很快屋子里面的债主们的气势就沉寂下去,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 看到先进去的人有所收获,院子里的君子们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们终于不顾面子,踢打开奋战不休的公鸡们,争先恐后地冲进屋内。这几个人懊恼地发现,真是好人没好报,屋里什么好东西都没有了。 于是,不甘心的几个人左顾右盼,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院子里的两囤玉米棒子,春耕时紧缺的种子,以及青黄不接时救命的口粮,这也是叮当作响的银钱啊!还是这个该死的年头的硬通货! 就在那几个人扒开玉米囤的时候,秀英挺身而出,她张开双臂横在玉米囤前,大声喝道:“你们以为道尓吉就不回来了吗?!” 这是一句实话,一句充满了威胁的大实话。因为这年头啥事情都可能发生,禁闭室里皮鞭的滋味可不好受。那几人犹豫了半天,终于丧失了勇气。领头那人晃着手里的借据,苦笑着说:“这个怎么办?” 秀英翻了翻白眼,不屑地说:“秋后算账!” 讨账的人不管满意不满意,都走得干干净净。秀英打量了一下家里家外,到处都狼狈不堪。屋里除了笨重的家具,已经一无所有,好似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她一言不发,指使胡世姝打扫房间,让胡世徳把蜷缩在鸡窝里的哑巴先生哄出来,进行安抚。胡世文无所事事,抓着一把玉米粒,犒劳着大战之后疲惫不堪的大公鸡们。 秀英偷眼看了看丈夫,发现他大概蹲累了,此刻正一脸委屈地盘腿坐在冰冷的地上,木讷与震惊混合的表情,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二傻子。 在里屋的炕洞里,秀英扒拉出来一个布包,她笑着对女儿胡世姝说:“阿妈厉害吧?你看,我还抽空藏起来种地用的钱呢!” 说完,秀英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夜已经深了,微波荡漾的湖面,倒映着天上的星光。孟和巴雅尔独自一人在湖边逡巡,他像中世纪无依无靠的游吟诗人,面色苍白,头发蓬乱,步履踉跄,万念俱灰。 孟和巴雅尔在湖边寻寻觅觅,走走停停,要不是对冰冷深邃的湖水望而生畏,他真恨不得一头栽进去,再也不出来。有志难伸展,有家没脸回,想到这里,孟和巴雅尔翻来覆去地念道:“天空空,地空空,虚无缥缈在其中。夜来刚闻三更鼓,转眼就见五更灯。田空空,屋空空,换了多少主人公。几度轮回采花蜂,到头辛苦一场空。名空空,利空空,一枕黄梁梦不成。随风飘落觅无踪,无非都是在梦中……” 在湖边尾随阿爸的胡世徳回到家后,看着忙碌的阿妈,几次欲言又止。好不容易等到阿妈回过头来,胡世徳握着拳头,抻脖瞪眼,焦急地大声说:“阿爸在湖边来回的走,自己跟自己说话,他不会跳到湖里死了吧?!” 愁肠百结的秀英,看到胡世徳知道为阿爸着急,心想,这个愣头青终于开始懂事了! 她欣慰的对胡世徳说:“不用担心,你去湖边找你阿爸,就说我让他回家吃饭。”
孟和巴雅尔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当中不能自拔,这时只听到湖边的沙地上簌簌作响,回头看时,只见黑暗之中,一个矫健瘦小的身影快速地朝他奔来,亲切熟悉的喊声紧随而来:“阿爸,阿妈让你回家吃饭!” 孟和巴雅尔闻听此语,四肢百骸一阵轻松,他感觉脑袋一晕,几乎站立不住。 夜深如水,冰凉入骨,已经一天粒米未进的孟和巴雅尔浑身发抖,来到村边,遥遥望去,只见白音淖尓家家户户已经点起油灯,与星光遥相映衬,显得静谧安详。孟和巴雅尔看见自家院外的红柳丛边,影影绰绰的,有不少人影,他知道一定是那些无聊的乡民们,吃罢了晚饭,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死要面子的胡先生,此刻一阵心虚,竟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恐慌。他轻咳一声,低声下气地问儿子:“你阿妈没事吧?” “没事。”走在前面的胡世徳已经搞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回过头,笑嘻嘻地对阿爸说:“阿妈说,阿爸推的一手好牌九!” 孟和巴雅尔无言以对,只好不尴不尬地继续赶路。尽管夜色沉沉,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一点点红起来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公鸡们早早就歇下了。孟和巴雅尔腆脸进屋,一股炖rou和白米饭的香气,扑面而来。火炕上,一张小桌,一张大桌,都摆好了饭菜。尤其是自己的小桌上,还热着一壶烧酒。 孟和巴雅尔又冷又饿,身处如此温馨的境地,不由得喜出望外,他发出“哎”的一声叹息,然后急不可耐地朝炕头上自己的小桌爬去。 这时候,“啪”的一声脆响,孟和巴雅尔的脖颈儿上挨了重重地一巴掌,响声过后,一阵火辣辣的痛。他回头看时,原来是横眉冷对的秀英。 秀英冷着脸,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他说:“从今以后,这个位子归我坐了。” “行,行!”孟和巴雅尔见秀英动作麻利地坐在了主座上,只好谄笑着说,“我坐在对面吧。” “你坐在大桌!”秀英斩钉截铁的说,“大儿子坐我对面,从今往后我当家,世德种地,你靠边站!” 孟和巴雅尔羞怒不已,可是面前的小脚女人,好像比从前高大了许多,真有点惹不起的样子。于是,孟和巴雅尔抱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心态,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坐到了大桌子旁边。 秀英给自己斟满了一杯烧酒,也给坐在对面的大儿子胡世徳倒了一点酒。十岁的胡世徳受宠若惊,他左顾右盼,腰板挺得溜直,他吃一口炖rou,喝一口酒,不时趾高气扬地看着阿爸。 在大桌子上吃饭的孟和巴雅尔、哑巴先生、胡世姝和刚学会使筷子的胡世文,心情各异。惊魂甫定的哑巴先生朝小桌上的娘俩竖起来大拇指,又朝孟和巴雅尔吐了吐舌头,赏了他一根小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