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前人田地后人收在线阅读 - 第三十二章 英雄老了也受气

第三十二章 英雄老了也受气

    道尓吉老汉洗漱之后,来到了小菜园。姐夫孟和老人看到他来了,笑着问:“好仙白努(都挺好吧)?”

    道尓吉老汉苦笑着说:“好,好,都挺好的。”

    两人再也无话,默默无语的摆弄着地里的庄稼。经过很长时间的尴尬,孟和老人邀请内弟进屋歇息,因为旅途劳累,道尓吉老汉也不客气,进屋之后,他径直坐在姐夫的专座,那个常年铺好的羊毛毡上。羊毛毡温暖厚实,上面放着荞麦皮塞成的绒布大枕头,看来孟和老人随时随地都能靠着躺着,放松一下老朽的筋骨,当他坐起来后,面前就是一张水曲柳打制的小炕桌,清油刷面,露出原始的纹理。上面摆着茶具、糕点,孟和老人的宝贝香炉。火炕底下微微透出热气,烤得腰酸背痛的道尓吉老汉惬意非常,就算是在三伏天,高原的火炕还是要烧火的。这样看来,外甥胡世文的嘴上虽毒,其实心里还是非常孝顺他的父亲的。

    道尓吉老汉坐在炕上,喝了一碗nongnong的红茶,吃了几块奶豆腐和牛rou干,与jiejie姐夫闲聊了几句,因为一路劳累,不知不觉靠在大枕头上睡着了。

    毕竟上了岁数,道尓吉老汉一觉醒来,已经是掌灯时分,里屋外屋好几个二百度的大灯泡,亮花了他的眼睛。鼻子里钻进来的一股羊rou的香味,让腹里空空的道尓吉老汉食欲大开。

    “好家伙,二舅睡得真香!鼾声如雷呀!”胡世文笑呵呵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就等你开饭了,手把羊rou!”

    道尓吉老汉见外甥明显发福了,胖了一大圈。光阴似箭,他记得外甥是属猴的,一晃都三十六岁了,连腮边都冒出了yingying的青青的胡茬子,整个一副中年人的模样,略显不修边幅,只是一双眼睛还是清澈干净炯炯有神。

    胡世文知道二舅口味刁、厨艺高,能够让他哑口无言的只有最简单、最淳朴的手把rou。

    原来在二舅熟睡的时候,胡世文放翻了一只三岁的羯羊,在金福山的帮助之下,灌了羊血盘肠,手把羊rou羊杂汤都已经喷香稀烂,花椒大料加上去除腥膻的红辣椒,还有这个季节才有的香菜,都为这道手把羊rou增色不少。道尓吉老汉起来后,看到院子里新剥下来的羊皮,一叠声地埋怨外甥不该如此浪费,夏天的羊价最高,贵着呢。

    这只羊不是白杀的,前来陪席的有苏西庐、齐志国、金福山和菜园子的老杨头。

    这是齐志国丧父丧妻之后,第一次出来聚餐。战友们劝了他很多次,可是效果都不太好,倒是苗老嘎达说了一句话,对他感触颇深。

    苗老嘎达说:“什么‘放下包袱,轻装前进’,那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这是人赶人,事儿赶事儿,天火烧毬毛,该着!”

    齐志国从此顿悟,看在宝贝儿子齐东强的份儿上,他也明白生活还是要继续。

    老杨头的故乡是元宝镇,他是当年十几伙土匪中的一员,受到民国政府的招安后,也跟道尓吉老汉一样,换上制服做了一年的警察。后来警察所被游击队端掉以后,屡遭惊吓的老杨头说什么也不走仕途了,他从包布和手里接过来遣散费,自愿回乡当了农民。

    军马场招收牧工时,老杨头的儿子光荣入选,他也不甘寂寞立志发挥余热,跟着儿子来到了军马场,默默耕耘十余载,他把子弟学校的菜园打理的井井有条。提起老杨头,军马场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相比之下,他那在机耕队上班的儿子反倒显得默默无闻。

    孟和老人每餐必饮,每次只喝满满的三个“牛眼盅子”,每盅三钱三,正好一两酒。孟和老人认为,“喝凉酒,花脏钱,早晚是病”,这一两酒需要热透以后,慢慢地嘬下去。然后,任凭他人说下大天来,孟和老人也绝不多饮。

    道尓吉老汉滴酒不沾,吃了一肚子羊rou,很快就下桌了。他和老杨头落草时不是一伙的,只不过后来在元宝镇共同当了一年多的警察。那时候,道尓吉老汉是他的顶头上司,彼此之间的交流不多。后来一个回乡务农,另一个加入解放军征战南北,从此走上了不相同的人生道路。

    再次见面时,道尓吉老汉与老杨头难免生疏,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也有点欲说还休。

    在胡世文的调动下,苏西庐、金福山和齐志国喧宾夺主,酒过三巡后,气氛愈来愈闹,烈酒、羊rou、火炕和伏天的气温,令几个人汗流浃背气血翻腾,他们撸胳膊挽袖子,面红耳赤已经喝出了小小的高潮,开始划起拳来。

    “高高山上一头牛啊,两个犄角一个头,四个蹄子分八瓣,尾巴长在腚后头……”

    “俩好,俩好,你后头呀!”

    “五魁首呀,你后头呀!”

    “一个螃蟹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的个儿,横着爬,竖着卧,横爬竖卧该谁喝!……”

    “八匹马呀,该你喝!”

    “三星照呀,该你喝!”

    几个酒中豪杰捉对厮杀,你来我往,难解难分。当说到螃蟹“两头尖尖这么大的个儿”时,还要用两只手比划一下螃蟹的大小,如果忘了,就是出了“黑拳”,算是斗拳输了,要被罚酒一盅的。

    军马场杀猪要请客,杀羊要请客,家里来了客人,也要呼上三五好友,陪客劝酒。酒桌上说一不二,酒风酣畅淋漓,因为“酒精沙场”,彼此都十分了解。大家认为,只要酒桌上有金福山,那么划拳就是必不可少的。

    金福山喝酒不耍赖,只要三杯酒一下肚,划拳只会出“九莲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醉的钻进桌子底下,谁也叫不起来。否则他要是作起诗来,没有人能受得了。

    六岁的胡卫华用手捂着耳朵,嘴里说“哎呀妈呀,这么大的嗓门呀!”

    然后躲进了里屋,去找奶奶了。

    胡卫东、齐东强和金贵在灶台边馒头就羊rou,吃得肚子滚瓜溜圆,此时正在院子里比赛“旱地拔葱”,看谁跳的更远,他们对酒桌上骂街吵架一般的场面充耳不闻,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道尓吉老汉饶有兴致的看了一会儿,见姐夫吃饱喝足撂下了筷子,便对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迈出门槛,到院子里纳凉。回头看时,只见老杨头被几个年轻人灌得七荤八素,满头满脸都泛着黑黢黢的油光,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背心,连叫带嚷,唾沫星子喷的到处都是。

    看来,他早已经融入了军马场剽悍的酒风之中,快乐无比。

    外面微风徐徐,凉爽宜人,空气中还有一些艾蒿熏烤后散发的气味,有风的夜晚,几乎没有蚊子叮咬。抬头望去,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道尓吉老汉站在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孟和老人喝令孙子去拿凳子,胡卫东听到爷爷的指令,屁滚尿流,忙不迭地进屋拿来了两个马扎凳,金贵和齐东强跟在他的后面,把里屋的小炕桌抬了出来,紧接着,卫东奶奶端着茶壶茶碗,摆在了两人面前。

    道尓吉老汉羡慕地看着这一切,内心百感交集。他有八个孩子,三女五子,儿孙满堂,三个女儿嫁在外地,不怎么回来,五个儿子都在一个村子里过活。每天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有时候还把老子牵扯进去。明明是亲兄弟,倒像有着宿怨的远房亲戚。真是“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好不容易把他们拉扯大了,却连一个孝顺的都没有。

    这次来军马场,道尓吉老汉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最小的儿子年初刚刚结婚,不知为何,小儿媳翻起了旧账,非得再要一辆自行车。每日里摔盆打碗不依不饶,道尓吉老汉跟小儿子一起生活,惹又惹不起,躲又躲不开,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开了一个家庭会,希望四个哥哥凑一点钱,给弟弟添一辆自行车。

    道尓吉老汉承认这件事情有一点偏心。因为小儿媳在镇里上班,而其他四个儿媳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多年来的胡搅蛮缠,已经使道尓吉老汉对她们有了成见。

    五兄弟中最有出息的小儿子是村里的会计,当时城乡的差别很大,与村里其他人相比,小儿子也就是穿的干净一点。每天坐着毛驴车上班的小儿媳,忍受不了骑着自行车上班的同事的嘲笑,羞恼之下,向丈夫发出了最后通牒。

    会议进行到一半,五个儿子就开起了全武行。陈芝麻烂谷子搅了个底朝天,连四儿子结婚时,道尓吉老汉多给了他五十斤小米的事都重新拿出来,说道起父亲的偏心,除了哑口无言的老两口,五个儿子、五个儿媳各说各的理,每个人都很愤怒,每个都很委屈,于是连拉带扯,拳打脚踢,再后来场面完全失控,五条好汉鸟铳火枪齐上阵,动起了真家伙。也不知五兄弟怎么分成的两伙,他们趴在墙头屋角,有攻有守,打得极有章法,一点都不逊于父亲当年的土匪本色。

    好在这场枪战没有出现伤亡,北路镇的武装部派来民兵缴了五兄弟的火枪鸟铳,然后用麻绳捆翻了他们,送到镇子的学习班去了。

    五兄弟虽然学习去了,但是他们的老婆们却在家里面炸开了锅。闹得道尓吉老汉焦头烂额,不堪其扰的老人,一道烟躲到了军马场,临走时撂下话来,他要去找外甥借钱,给小儿子买一辆自行车,从此各过各的,一刀两断,就当没生过那四个儿子。

    话虽这样说,当时的自行车是“四大件”之一,它与收音机、缝纫机和手表齐名,是每一个新嫁娘梦寐以求的宝贝。而且在一九七八年,自行车的品牌不外乎“飞鸽”、“永久”和“凤凰”,价钱都在二百块钱以上,北路镇只是政府上班的人才买得起。这差不多是外甥小半年的工资,让他怎么开这个口?

    道尓吉老汉知道,这是有工作的小儿媳向他这个农民老公公狮子大开口,不给她买,自己永无宁日,给她买,又彻底得罪了另外四个儿子。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以后养老还得靠小儿子呢!

    归根结底,都是一个“穷”字惹的祸,可能是自己年轻时候打家劫舍,现在遭了报应吧!

    胡卫东见爷爷和二舅爷在院子里纳凉,便不敢再胡闹,他怕蹦蹦跳跳扬起来灰尘,遭到爷爷的喝骂,这样一来,小院里一下子肃静了。

    院子里很干净,孟和老人每天早晨都领着孙子清扫洒水,这也成了胡卫东的一项功课,让他非常烦恼。

    两位老人一时无话,只顾“滋遛,滋遛”的喝茶,这时候,几个刚刚消停下来的孩子争论起来,听得两位老人忍俊不禁。

    “当土匪好!”胡卫东说,“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你说的不对!”金贵说,“还是当汉jian好,你是蒙族,只能当蒙jian。”

    “都不对!要当英雄,保家卫国!”齐东强大义凛然地指着金贵的鼻子,说:“你这种思想很危险!”

    “当汉jian好哇!”金贵咧着大嘴,笑嘻嘻的说,“别人的西瓜砸开就吃,鸡大腿扯下来就啃,比吃手把rou还来劲儿!”

    “去你妈的!”齐东强气恼的骂道,“你是不是有点不要脸了!”

    “你是不是又饿了?”胡卫东纳闷地看着金贵,“要不我领你进屋,再去‘扒拉一地’?”

    蒙语“吃饭”的发音是“巴达拉亦迪”,金贵总理解为“扒拉一地”。

    两位老人边听边笑。道尓吉老汉指着金贵,对孟和老人说:“这个小子愣得厉害,天生的匪才,可惜生不逢时。放在当年,绝对是个二头领。”

    孟和老人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是啊!”道尓吉老汉感慨道,“包布和长官说过,江山永远都在,换来换去的是人。没有土匪的社会,才是老百姓的好社会。”

    胡卫东见爷爷笑了,便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对道尓吉老汉说:“二舅爷,你说土匪是不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道尓吉老汉苦笑着说:“土匪只是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他们只劫富,从来不济贫。你们都听过《水浒传》、《隋唐演义》,梁山和瓦岗寨里面的人,他们只劫富,啥时候济过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