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桃林
嘉敏久久不语,也不说话,也不走,谢云然心里多少有些着慌,连唤几声:"三娘子、三娘子?" "我……"嘉敏伸手去,一片花瓣落在掌心里,柔软,微凉:"我想起一句诗。【】" "嗯?" "……未若柳絮因风起。"嘉敏慢慢念书这七个字,也觉唇齿生香。 那还没到谢家鼎盛的时候,谢安还在东山养望,谢玄还没有在淝水一战成名。有天下雪,谢安带子侄赏雪,出考题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家子侄素多英才,一时却都应答不上,只有一人勉强接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把雪比作盐,不是不好,但是谁会没事把盐往空中撒呢,有其形,不得其意,谢安不置可否。 这时候谢家女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柳絮白如雪,轻如雪,每到春来,漫天飞舞,也如雪。谢安因此大笑,拊掌,顾盼怡然。 谢云然是谢家之后,自然知道这个典故,也知道嘉敏提起这段典故,绝不是因为惊艳那位谢家女子的才华,而是想说她之后的婚姻。她比嘉敏更熟悉谢家事,自然知道她这位祖姑闺名道韫。 在南朝,王谢并称,有近百年,往来婚姻,不可胜数。谢道韫嫁给王家二郎,算得上门当户对,并不委屈。 但是要说郎才女貌,谢道韫无疑是委屈的。叔父谢安见她闷闷不乐,曾经问过她缘故,她回答说:"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从兄弟有封胡羯末,想不到天底下,还有王郎这样的庸才。" 嘉敏言下之意,是以她比谢道韫,叹息崔十一郎不是良配。 其实嘉敏想说的,还不是谢道韫此时的抱怨,而是后来乱起,王家子上不能卫国,下不能保家。以至于谢道韫一介弱女子,到年老力衰,还须得直面贼子的长刀。嘉敏推测过崔十一郎后来的结局,从他的心性看,怕是不会比王家子强到哪里去。如果这一世,战乱如期,恐怕他没有庇护家小的本事。 想到这里,嘉敏忍不住问:"……定了么?" "差不多定了。" "还……能改么?" 谢云然低声道:"之前……我已经拒过一次。" 她说的是宫里的牡丹。即便人才出众,又深得长辈器重,也不等于可以无限次任性。谢云然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又自我安慰道:"崔家毕竟是大家,知礼,不会有太出格的事……平庸之才,也足够用了。" 但是琴瑟和鸣……怕是难了。 嘉敏心中凄然,她忽然懂了崔七娘那天和她说的话,她说"我听说金谷园里,有过一个叫绿珠的歌姬,姿容绝世",她说"我小的时候,家里曾经收留过一个老妪,很老很老了,皱纹爬在脸上,就和蜘蛛网一样,但是身段还轻盈苗条",然后她请她为她吹那支曲子,曲子里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大多数人,其实是没有选择的。譬如绿珠,譬如那个最后流落崔家的歌姬,她们最好的年华里,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命运的随波逐流,转瞬春光换了暮色,总是悲戚时多,欢喜时少。 崔七娘要那一刻欢喜,有什么错。 她只是碰到了一个人,她只是想要欢喜得久一点,那也许是不合规矩,也许并没有天长地久,但是也好过一生,郁郁终老,譬如谢道韫。与谢道韫比起来,卓文君未尝不好,哪怕最后反目呢。 难道谢道韫这样委屈自己,就算是白头偕老、百年好合了……不不不,谢道韫还是一个人老去的,王家子死于战乱,在那之后,谢道韫还活了很多年,她的丈夫死了,她的儿子孙子,也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外孙,相依为命。 所以如果不是有之后……不不不,如果不是萧南无意,她前世所做的努力,虽然是个笑话,也不算全是过错。 嘉敏叹了口气。只能往好处想,如果没有战乱,就算不好,也能勉强度日,勉强到老,谢道韫和王家子可以,谢云然和崔十一郎,自然也可以。总好过落进皇宫里,在皇帝与太后之间,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崔家子虽然不出色,但是崔家大族,兴许足以庇护。平庸有平庸的好,木秀于林,有风摧之。 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得桃林深处,少女娇嗔:"……你就哄我罢,难不成你和三姑就当真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 这少女的声音恁地耳熟。 嘉敏和谢云然几乎是同时止住了脚步:听人阴私,可不是君子所为。心照不宣就往后退。 却听得里间年轻男子的声音,懒洋洋地道:"你又胡想了。" 这声音却耳生。 "我胡想!"少女吃吃笑了起来:"你偷看三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倒是说说,她到底哪点比我强,是腰比我细呢,还是……"声音渐渐就低下去,像是每个字里,都藏了无数的小钩子,勾出红鸾帐,合欢散,媚眼如丝。 嘉敏和谢云然哪里敢听,奈何一字一句都往耳朵里钻,捂都捂不住,双颊不免发起烧来,guntang。脚下不觉就失了分寸,猛然间,"喀嚓"一下,双双花容失色。紧接着少女惊呼,年轻男子的喝问声:"谁!" 嘉敏和谢云然对看一眼,目中都是惊惶。 谢云然拉了嘉敏一把,嘉敏也反应过来,双双闪身到粗大的树身之后。也幸得花开繁密,嘉敏和谢云然穿的衣裳颜色都浅,颜色近花,不容易被看出来。只是惊魂未定。嘉敏抚着心口做了个好险的手势。 谢云然咬唇点点头,从花叶间看出去,林中空无一人,只有零星的花瓣,纷纷地落在地上。 又过了片刻,方才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一角浅绯色的袍子。 嘉敏和谢云然大气都不敢出,只死死盯住那一点绯色。猜测就是方才说话的年轻男子。 桃花林里惊得骇人,听得见的脚步声,听得见心跳的声音,听得见刻意放缓的呼吸,以及落花落在落花上。 风的声音。 嘉敏懊悔得不得了,一开始就不该建议上山。也怪瑶光寺里没有什么合适赏玩的景致。总不好拉谢云然去看壁画,她又不信佛。瑶光寺也不像永宁寺,有高耸入云的浮屠,足以俯瞰整个洛阳城。
又懊悔不该把安平安顺和半夏曲莲留在外面……要带了他们进来,这里幽会的男女早听到动静,早该惊走了。哪里像她和谢云然两个,脚步既轻,交谈又断续,到近到这个地步才发觉有人。 而且如果安平安顺在,如今该担心和害怕的,就不是他们了。 只是这时候为时都已晚。 自怨自艾中,那绯色袍子已经前前后后都搜寻过一遍,连她与谢云然藏身的花树前都来回了好几次,没见到人,终于死心往回走了。嘉敏这才松了口气,就听得头顶扑棱棱一声,有鸟飞起。 嘉敏:…… 绯衣男子豁地转身,回头瞧了一会儿,竟径直朝她们藏身之处走来。 嘉敏心里暗暗叫苦,要是这人又像先前一样没发觉她们也就罢了,要是细看……总还经不起细看。她是该大声呼救呢,还是拉着谢云然夺路而逃?嘉敏拿不定主意,往谢云然看去,谢云然小巧的鼻尖一点细汗,也是个焦急不知所措的光景。 而绯色袍子是越来越近了。 嘉敏心一横,张嘴就要喊出来,忽听得外间一声呼喊:"三郎?" "元三郎!" "元三郎你给我出来!" 第一声是半夏。第二声和第三声,却是周四。两个声音,生生盖住了嘉敏。这一下,嘉敏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惊恐了。反正那个绯色袍子的男子,就在距离她们不过五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转身往外看。 嘉敏猜不出周四来找她有什么事,无论什么事,论理,半夏都会拦住他,然后自己进来禀报……她可千万别一个人进来。 嘉敏这里祈祷,半夏自然是一个字都听不到。她还在应付周四:"想必是我家郎君走得远了,没有听到。" "你家小……可真麻烦。"周四嘟囔着抱怨。 "要不,"曲莲建议:"周小郎君,你把酒留下,一会儿我家小郎出来,我们替你转交好了……放心,不会抹了你的功劳。" "谁稀罕这功劳!"周四撇嘴说:"要不是我二哥……我二哥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家郎君,要不然,我才懒得跑这一趟。" 话说着忽然箭步往里一冲! 莫说半夏、曲莲,就是安平、安顺,反应都迟了一瞬:"你!你做什么!快出来!"半夏惊呼。 "去找你家小娘子!"周四一口气冲出有十余步,也懒得再与元家婢仆三郎来三郎去的了。他心里还在得意:要真听那两个小丫头的话等在外头,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二哥还在山下等他回家呢。 这一念未了,一抬头,和绯衣男子对了个正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