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对弈
几个人相见行礼,照例寒暄。【】 周二郎笑道:"今儿天气好,我与崔兄相约在此对弈,正愁没人做个判官,刚巧两位郎君就来了,可不正是天饷我?" 好巧一张嘴,难怪能骗得崔七娘死心塌地。 嘉敏心里对着人的评价,又高上一分,却越发疑惑起来。汝南周氏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姓氏,崔家门第虽高,也没到高不可攀的地步。这周二人才既好,为什么不正正经经上门求娶,却玩上私奔的把戏呢。 正要答话,觉察到有人气咻咻的视线,目光略一歪,就看到周四鼓鼓的脸,不觉一笑,只差没做个鬼脸气气他。 周二大约也意识到了,轻声叱道:"四弟!" 又歉然对嘉敏和谢云然道:"我家四弟顽劣,两位郎君,还请包容则个。" 嘉敏和谢云然齐声道:"周兄客气了。" 他们这厢说话,旁边崔十一郎自始至终只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嘉敏心道,这人不知道是特别沉得住气呢,还是天生的沉默寡言。这是崔家的地盘,倒像是周二是主人,他是客人一般。 不过细想,周家子是崔家婿,说是主人也不算错。也不知道七娘有没有跟来洛阳……还是不来的好,如果重逢,嘉敏也不知道该和她说点什么。 双方你来我往客气几句。 自有婢子奉上饮子和鲜果,鲜果边缀上迎春花,灿灿如画。 周二与崔十一郎彼此致意过,分坐棋盘两边,崔十一郎落手第一子,下在天元。 嘉敏不擅下棋,但是基本规矩还懂,所谓"金边银角草肚皮",说的就是起手,以占据边角为要。崔十一郎如此开局,接下来恐怕难有作为。这盘棋没多少看头了,嘉敏这样判断,只是不好出口,左右就有些走神。 周二下棋,周四倒是难得的坐得住,看来他和兄长感情是真好。不过嘉敏总疑心他可能看不懂。 说到崔家,崔家后来很出了几个人才,无论是在她父兄手下,还是后来周城手下,都很受重用。世家高门就是如此,改朝换代,于皇家宗室是天翻地覆,于世家,是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 只要江山在,总还要用到他们,谁当皇帝都一样。 这个崔家十一郎…… 嘉敏绞尽脑汁想要记起他日后的仕途走向。奈何这个人就和周二一样,在日后混乱的局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如同她记不起谢云然的结局一样。其实乱世里,她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有余心去打听那些不过几面之缘的人,打听出来他们也救不了她。她后来,连嘉言都再没见过几次呢。 想到这里,不由哑然失笑。 这一笑,又惹来周四目中愤怒的火焰。嘉敏瞥他一眼,视线收回,忽然看到左手边,有人垂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顺着手往上,是之前那个不卑不亢的蓝衣男子。他并没有留意到嘉敏在看他,只顾盯住棋盘。嘉敏也往棋盘看,到看清楚局势,不由大吃一惊:崔十一郎这样不讨巧的开端,下了这半盏茶的功夫,竟然隐隐已经占了上风! 莫非这崔十一郎,竟然是个棋道高手?可是嘉敏不由自主,余光瞟向那个蓝衣男子。他的手势已经变了。崔十一郎又落一子,悍然截断周二布局已久的大龙。周四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周二却还沉得住气,略啜饮一口饮子,笑赞道:"好棋!" 嘉敏转头冲蓝衣男子道:"先生贵姓?" 蓝衣男子不虞嘉敏忽然对他说话,又用的尊称,有片刻犹豫,方才应道:"免贵,姓徐,贱名遇安。" 随遇而安么,名字倒好,嘉敏心想。却问:"徐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哦?"徐遇安道:"请指教。" "观棋不语真君子。"嘉敏笑嘻嘻地说,那笑意只浮在脸上,目中却冷冷。 徐遇安的脸色变了一下。崔十一郎的余光有意无意扫过来之后,又更苍白三分。 除了周遭立壁作摆设的婢仆之外,在场可真真没一个傻子。对嘉敏怎么突然找上的徐遇安,又怎么会对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说过的徐遇安说出"观棋不语真君子"这样的话,无不疑云大起。谢云然看了看嘉敏,又连看了徐遇安几眼,最后目光落回到棋盘,却没有去看下棋的两个人。 周二与崔十一都是声色不动,像是所有的话,都如过耳风声。 唯有周四……他倒不傻,只是只要有他二哥在,他脑子就很有离家出走的倾向,又认定了嘉敏不怀好意,当时叫道:"元三郎!你又在挑拨什么!" "我哪有!"嘉敏拈起一只杏子,杏子青青,随口岔开话题:"我就是好奇,不知道周兄与崔兄对弈,有没有赌个什么彩头。" "没有!"周二和崔十一几乎是异口同声否认。 嘉敏反而生出疑惑来:"真不赌点什么么?" 谢云然扶额:"三……郎!" 周四又哼一声:"我二哥是君子!" 言下之意,小人才成天赌赌赌的。嘉敏敢打赌,他说这话的时候,定然是忘了,中州城外,他还和周城赌过一场呢……还赌输了。嘉敏"哈"地笑一声,又瞟了徐遇安一眼:"……你是小人么?" "你!"周四豁地站起,周二也不看他,只轻咳一声,周四就又自个儿泄气坐了回去,嚷道:"哥!" 声音之软嗲,嘉敏心里哆嗦了一下。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周四这辈子,是注定要有个兄长来管教的……也许后来就是因为周二死了,他才会死心塌地跟着周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没准周城只是顶替了周二的位置。 正思忖间,徐遇安长身而起,说道:"元郎君说得对,弈棋怎可无注。说起来徐某有一坛陈年的梨花春,正宜此春光,徐某这就去取来助兴。"言毕朝众人团团作揖,躬身退下。崔十一郎仍然静默着,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这人真是定力了得,嘉敏心想。 周二笑道:"托元郎的福。"起手落一子。 崔十一郎跟着落一子。 手起手落十余个回合,崔十一郎的脸色渐渐就难看起来,再过得小半个时辰,嘉敏在心里偷偷算贴目,最多再走十步,崔十一郎必败无疑。
刚好轮到周二落子,周二凝视良久,一推棋秤:"崔兄承让,这一局下和。" 下和?周二还真给面子。嘉敏噗嗤一下笑了。崔十一郎的脸登时涨得通红,昂着头,一丝儿余光也不给她。嘉敏要开口说话,谢云然已经抢先道:"真真难得的和棋……多谢两位款待,我和三郎还要上山,就此告辞。" 不等嘉敏反对,拉着嘉敏就起身……当然嘉敏也不会反对。 崔十一郎勉强起身。倒是周二吩咐周四送他们出去。周四板着脸,像是不情不愿,眼睛里却有笑意盈盈。只是一直送到门口,也没等来嘉敏夸赞周二,忍不住提醒道:"我二哥棋艺不错罢?" 嘉敏:…… 嘉敏忍不住真诚地回答他:"你箭术也不错,真的。" 周四:…… 洛阳的小娘子真是太不可爱了,特别是能和那个小贼混到一处去的小娘子! 出了半山亭,阳光一下子又满得溢了出来。嘉敏长长出了一口气。周二倒是个妙人,风度气度都好。也不怪崔七娘死心塌地……毕竟她没有见过澹台如愿,不知道澹台如愿的好,无从比较。崔十一郎却教人大失所望。不善言辞也就罢了,有人讷于言而敏于行。行事小气心胸狭窄输不起,却是男人的大忌。可惜了谢云然……只是这种事,谢云然不先开口,嘉敏也不方便多话。 闷头爬了半天的山。渐渐就到山顶。山顶桃花林果然灿若云霞。只是经了半山亭那一遭,谢云然是全然没有了兴致,嘉敏也多少有些索然。吩咐半夏、曲莲几个在外头等着,她和谢云然好随便走走。 没了侍婢在侧,谢云然方才低声道:"多谢三娘子了。" 嘉敏"哎"了一声。 "三娘子也有所听闻罢,"谢云然涩然微笑道:"崔十一郎……" 嘉敏偏头看她,杏子色浅,站在桃花树下,风过去,粉白的花瓣纷纷,落在瘦削的肩上。光论眉目,谢云然不如郑笑薇娇媚,不如于樱雪光艳,也不像李家姐妹温婉。但是以气度论,实在无人能出其右。 气度这种东西,大约确实须得书香门第、百年世家的底气,方才熬制得出来。它不像酒香凛冽,锐气袭人,不像清水浅淡,淡得没滋没味,也不是酪浆,浓得化不开……也许是茶?初尝涩,久而知其香,久而知其甘,若有还无,凝久不散?……那也是南朝人喜爱的东西,嘉敏想。 恍惚记得时人有书,提到前朝,云谢家有个女子,能诗,能书,能清谈。当时有人问及她与另外一个备受赞赏的张姓女子孰强孰弱。时有比丘尼,出入贵人府邸,见过这两位姑娘,回答说:"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张姓女子就是顾家妇。 谢云然也姓谢,也许是一脉相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