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六月初,武修终于从边关回京,初入军营时不过是个从九品的陪戎校尉,短短半年官升一级,做了正八品宣节副尉,待顺利诉职回营后,便会正式任命为宣节校尉。 在军营中度过了十七岁生辰,半年的历练让武修的脸庞消瘦下去,犹如被风雪雕刻一般。他的眼神更加坚毅锐利,每每看着他的眼睛,恨雪便会想到草原上的雄鹰,虽未亲眼见过,但书中所写爪利如锋眼似铃,想来就是武修此刻的样子。 在家中好生休养了七八日武修的脸颊才算稍显圆润回来,丁家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武修回京表面上是代隋灼诉职,实际上是奉父母之命回家成亲。早在一个月前若荠便向江州尹家提亲,迎十五岁的二小姐涵之入府,嫁武修为妻。 敬之、恨雪没能如父母的意,双方深感对不住彼此,尹家一接到丁家的庚帖,马上应允,事不宜迟的将涵之送了过来。 涵之早武修三日入府,若荠夫妇一见便觉喜欢。涵之性情温婉可人,知书达理,模样端庄清丽,性情秀外慧中,与武修相配再合适不过。恨雪弟妹三人亦早早改口唤涵之为长嫂,武修二人虽未礼成,更守礼未曾见面,涵之也羞涩应着。 六月初八,武修与涵之行成婚礼。荣贵妃、千山王元忍、灵山王元态,上下级各官员皆送来贺礼,丁家一时风头无两。 喧闹了整整一天,至夜唯有蝉鸣伴着月光,下人们收拾着院中酒席残局。跟着杨氏劳累了一天,恨雪强打着精神卸妆梳洗,听白早在她房中甜甜睡去,任凭芹瑶为她擦洗更衣。 丁府上下被火红的灯笼和红烛照应得如同天火下降,各处贴着大红喜字映着火光熠熠生辉。送走最后一波宾客,武修迈着微醺的步伐回到房间。 涵之身着凤冠霞帔端坐在床边,大红的盖头戴了一天,一刻也不曾偷偷摘下,听见房门开启闭合的声音,不禁紧握双手,并拢双足。 喜婆欢喜的拉着武修坐到涵之身边,揭盖头、饮交杯酒、吃子孙饺,种种下来早已折腾得二人精疲力尽。武修不时偷瞄涵之垂在膝上的指尖,她的手很美,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烛火的照应下更显得她肌肤雪白,十指尖尖,像水葱似的。 涵之的模样在武修看来要逊于恨雪、听白,如秋水般流转涟漪的双目却也让人心生怜爱。 送喜婆离开后,武修在衣裳上胡乱擦了一把,手心里的汗黏腻得甚不舒服。转身发现涵之竟在看他,涵之像被捉了脏一般低下头收回眼神。武修尴尬的笑道:“还好…”涵之微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还好娘子没有貌比无盐。” 涵之掩口浅笑,问道:“为妻的相貌,夫君可满意?” 一声夫君几乎化进了武修的心里,笑言:“模样到在其次,只盼不是河东狮才好。” 涵之不服气,抿唇道:“此前为妻还在担心夫君是一介鲁莽武夫,眼下得见,明明一表人才,如此也就放心了。” 武修走到她身边,挽起她的手道:“我长年身处边关险地,家中一切便全靠你了。” 涵之点头应允,既然嫁进来,自会承担长嫂的责任。 永泰二十七年的六月,真是一个适宜嫁娶的好时节。 六月十六行元意与阿比那云成婚礼,六月十八行元恩与席如之成婚礼,宫中早早便准备妥当,元意的恩赏更是提早半个月送到。 席如之嫁入安山王府做了正妃,但元恩不过是个无实权的王爷,如之所得的亦不过是个王妃的虚衔。席安怀升至从五品鸿胪寺少卿,深知女儿处境,他在朝中表面安分守己,实则渐渐向太子党派靠拢。 元恩大婚,元墨略有冲喜之意,重新启用了宫中停办多年的戏班——彩翳班。 戏班台柱子艺名胭脂,自小净了身随师傅在宫中长大。若不是太后、皇后相继归天,他的命运亦会跟师傅一样,等上了年纪唱不动了,在宫外寻个唱戏的好苗子带入宫给自己养老。可是戏班停了这几年,不准登台,不准吊嗓,胭脂的嗓子都快废了。 当接到圣旨时,胭脂正披着妃色的戏服练身段,哀怨的神情自有诉不尽的苦楚,娇俏的兰花指只有孤芳自赏。宣旨的内监高举圣旨走进戏班住的百花宫时,众人几乎以为看花了眼,丢盔卸甲一般聚集在院子当中跪在一团三呼万岁。 读完圣旨,胭脂泪流满面,皇上终于还是想起了他,他始终未被皇上丢弃。班主接过圣旨立马开始排戏,在这宫里有戏可唱他们就不算是弃卒,只盼着借此机会能咸鱼翻身,被宫女太监轻视的日子真真是受够了。 压抑了几年,如今的胭脂怕是更能演绎出杜丽娘的哀怨了。上了大妆,镜中的丽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此美貌定能重新获得皇上的宠爱。 当日下午胭脂随班主出宫置办行头,许久没出宫为自己添首饰了,今日可是要好好逛一逛。 扬着下巴走在街上,街边小摊子摆放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碍眼。扭着水蛇腰奔荟祥楼方向去,拐进巷子,面前的路忽然被个佩剑侍卫拦住,道:“太子殿下邀胭脂公子一聚。”胭脂翻了翻眼睛,又扶了扶束得一丝不乱的发束,如此草莽侍卫,不要弄脏了衣服才好,万般不耐烦的跟在了侍卫后面。纵然京城百姓见多识广,见一名佩剑侍卫身后跟着个脂粉气十足的扭捏男子,也忍不住纷纷侧目。胭脂只在心中嘲笑过路百姓是市井小民,更加挺直了腰板,摆出目中无人的架势。 侍卫疾行如风,胭脂几乎小跑,步伐愈加吃力,百阅楼既在眼前,令他叫苦不迭。百阅楼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无数达官显贵的流连场所,元心亦不例外。 前脚迈进百阅楼大门,后脚胭脂即用丝帕掩住了口鼻,空气中弥漫的味道熏得他脑仁疼。此时元心正左拥右抱的吃花酒,见了胭脂便推开一侧的美人让他过去坐。 不得已,胭脂轻移莲步走到元心旁边,拿丝帕扫了扫椅面,侧身坐了下去,落座后还忍不住向身旁淬道:“庸脂俗粉!”
元心轻挑了胭脂的下巴,玩笑道:“出来找乐就是要高兴才好,跟她们执什么气。”递给他一杯酒,“喝了消消气吧,只当本宫给你赔罪。” 仔细辨认没有唇印,胭脂才勉为其难一饮而尽,道:“太子殿下赏的酒,妾身不敢不喝,不知殿下找妾身来有何贵干?” “没事就不能出来喝酒了?”元心饮下一侧美人喂下的酒,“瞧瞧你这脾气,还跟几年前一模一样的。” “只怕这些年妾身唯有脾气没变,容貌早已美人迟暮了。”胭脂自怨自艾,元心哄道:“胭脂花容月貌,迟暮亦有迟暮的美。”他抬手遣走房中所有人,胭脂见事态严重,依旧不动声色摆出嫌弃的神色,“与美人的约定,本宫可是一日都没忘记过。” 胭脂心中一凛,在康平皇后重病尚未过世之时,元心既有预被废之感。那时后宫最受宠的不是哪位妃嫔,而是唱戏的胭脂。元心病急乱投医,向他求助,指望他能向父皇吹一吹枕边风,不想母后过世,胭脂迅速失宠。 胭脂自斟了一杯,无限哀怨地道:“与殿下的约定,妾身也不曾忘记,怎奈妾身如今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只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元心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何愁面圣,你面前坐着的不正是日后的帝王么?”元心的话让胭脂闹不清,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要宫中还需要戏班,你就会有复宠的时日。” “复不复宠如今又有什么要紧。”沉寂了几年,胭脂也是看透了世间冷暖,他忽然一笑,娓娓起身,婉婉唱了一出《贵妃醉酒》,元心说的对,只要宫中还需要戏班,谁是皇帝还有什么关系?他想要的荣宠从何而来有什么关系? 元恩与如之的成婚礼如期举行,安山王府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唯有元恩的住处景颜馆清冷依旧。元恩怕吵,戏台和舞乐都安排到很远的位置,侍女服侍他服药,他问道:“外面此时很热闹吧,王妃接到府里了吗?” “王妃已经在撷芳斋歇下了。”侍女嘴角含笑柔声回答。 元恩轻叹,嘱咐道:“王妃原是家中独女,性情难免刁蛮任性些,我这身子骨不中用已是亏待了她,你们也不要再为难她,她日后想要什么只管给便是了。” “是,奴婢明白。”元恩素来待奴才极好却从不纵容,但凡有奴才不守规矩,赶出王府是最轻的惩罚。 此时如之坐在撷芳斋的床上暗自神伤,出了家门她便后悔了,即使这婚床雕着最精美的和合二仙,挂着最富丽的百年好合幔帐,也不能阻止她想回家的心。 绣了凤凰戏珠图案的盖头早就揭了下去,注定她的洞房花烛要独自度过。赶走了所有侍女,如之恨不得将桌上的合欢酒、交杯盏、早生贵子通通摔倒地上。 满室的火红就是对她最好的嘲讽,背地里再苦,她也要人前风风光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