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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二)

    说书人(二)

    没人见过说书人七苦的真面目,那太皇太后都没见过,他那半面青铜面具是和rou长在了一起的,严丝合缝,好似生下来就是这副摸样。其实仔细看七苦好好的半张脸是可以看出来他应该是不难看的,肤白唇红,明眸皓齿。

    夜色阑珊,明月当空。七苦在屋子里裹着白貂皮裘不住地咳嗽着,随即又紧紧的握了一下那染了血的手帕,猩红的嘴唇颤动着,眼睛里寒光毕露。这是同白天温文尔雅的说书人不同的一个七苦,眼神冰冷,因剧烈咳嗽而散乱着的头发,那只握着手帕的手指节泛白,额头上青筋暴起,就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这咳嗽的病者是在很多年前留下的,那场大火,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那半张脸也是那时候烧伤的,想到这七苦那冰冷的眼神瞬间变得温柔且哀伤,他马上就能够到了,那双手就在眼前,那么触手可及,却又那么遥远,自己直到被那短梁上烧焦的木头砸到了脸上的时候,七苦还在想着“就算救不了那人的命,也要护着她的尸首。”可终究还是没能做到,直到失去意识之前,他突然想着,这样也挺好的,什么恩怨情仇就这么一把大火全都烧干净了吧,只不过自己终究是没能护得她的尸首周全。

    本来以为这一切本就该结束了的,直到那天七苦被大和尚救醒的那一瞬间,一切又重新开始。“你又何必救我?或许死了比活着更开心。”七苦躺在床上对着大和尚苦笑,什么脸上的烧伤,什么五脏六腑要命的疼,都比不过失去最珍惜的人最痛。“救人一命,七级浮图。我是出家人,救人是本分。”大和尚接着又说道,“我救你是天意,你被我救也是天意,阿弥陀佛。”七苦摇摇头,苦笑着,一字一顿的说着自己的故事,心中滔天的恨与怨还有不干就那么从那鲜红的薄唇里一涌而出。“我既然活着,就没有不为她,为了那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报仇,既然我活着,那犯下最虐的人就都要血债血偿。”七苦一边说一边剧烈的咳嗽着,大和尚递给他一碗水,不紧不慢的说到:“无妨,天意如此,你命不该绝。你活着自然有你活着的道理,那些恩恩怨怨总要有人去结束,每个人活着都有他的使命。至于那些恩怨该怎么了结,是非生死该怎么评断,那是你的事情。我既然救下了你,以后你就随我在这荒山修行三年吧,若有朝一日,你放下心中执念,我这和尚就算结了一段善缘,如是你最后都没能放下那执念也无妨,就当我和尚种下恶因,日后吃下那恶果便是了。”

    那之后,七苦就拖着已经不过十载的时间的身子,跟着大和尚修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年之约转瞬即至,那带着半面青铜面具的书生拜谢大和尚,下山报仇终究成为了他活着的理由。大和尚看着那走远的书生,叨念着:“冤冤相报,终有尽头,是善是恶,自有天定。”

    兜兜转转有三年,那一场谋划了三年的赌局随着王城里多了一位惊才绝艳的说书人拉开序幕。

    六年前的恩怨早就没人再提起,时间残忍,但是时间万能。什么灭门惨案,什么秘密谋反,什么爱啊恨啊,什么月黑风高,什么惨绝人寰,什么罪该万死,什么冤魂四野,什么惊天冤案…….时间不知不觉的让他们都烟消云散!

    那一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那一段曾经街头巷尾无人不谈的冤案,包括当年的一切,没人再提起,没人再敢提起。但凡有一点良知,有一点胆量想要为那冤案平反的大小官员都落得身败名裂,那胆大一些敢当众谈论此事的平头百姓都免不掉一场牢狱之灾,不出半年,王城的太平盛世依旧,好像那件事从来也都没发生过。那些恩怨,那些情仇,那些纷扰,都被掩埋在那半年的时间里。

    可是呵!总有人会记得啊,比如寝食难安的镇南王,比如说书人七苦。

    当然这些事情,厌离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自己的母家因叛乱被满门抄斩,还是自己的父亲毛遂自荐带的兵。她恨镇南王,她不知道什么伦理朝纲,不知道什么功高盖主,不知道什么王权之下不允许有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势力,那些她全都不知道,也全都不想知道,她知道,是他,王朝的镇南王,她母亲的枕边人,她的亲生父亲,亲手杀了她母亲。她怨他,却不知道怎么恨。那是亲生父亲啊!她该怎么很,要怎么恨!厌离连该恨都做不到,报仇就更做不到。

    她怨,她也只能怨。

    所以她喜欢听书,听着别人畅快的故事,听着那些快意恩仇,无拘无束的生活。不知道那个叫七苦的说书人怎么样了,厌离暗自想着。其实她小时候就是喜欢听书的,那时候镇南王天南海北的征战,一年到头也陪不了厌离几天,厌离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外祖父家里度过的。有个小哥哥总是喜欢说书,其实也算不上说书,仅仅是读着书上写的文字而已,有时候还会因为不认识的字而读的断断续续的,可是那却是厌离小时候最有意思的事情了,那时候母亲还笑着调笑着厌离:“你知道青梅竹马讲的是什么吗?”厌离总是羞红着脸跑开。再后来,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自己的母亲死了,听说那个青梅竹马也死了。

    那天的夜,很长很长,长到六年前那藏在镇南王心中的秘密都一点点的越发清晰。老王爷颤抖着看着那一封只有八个字的信,对着烛影一坐就是整整一夜,本就已经白了不少的头发,一夕之间,尽数苍白。“苍天有眼,血债血偿!”这八个温润的小楷隶书,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老王爷锁在心底的那些不能说也不敢说的秘密。当年那场大火之后,镇南王带人去清点了尸骨,一百三十三整,不多不少,只有镇南王自己心里清楚,那树大招风的慕容家本该有一百三十四人,有一人不入族谱,不在名册。因为那本就不是慕容家的人,那是慕容大小姐从人贩手中救下的男童,一直寄养在慕容家,除了慕容家的人和镇南王还有小厌离再没人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也不是刻意隐瞒,只不过没人在意一个孩子罢了。这事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镇南王心中,那是石头也是希望。

    老王爷想起当年最后同着自己妻子最后的一幕,两行浊泪顺着已经有了皱纹的脸上一滴一滴的晕在那封信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我是懂的,只不过,此后怕是没办法在陪着你南征北战了。”那大气不凡的女子温柔的说着。

    “你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你父亲和你弟弟犯下的错,你何必跟着一块承担?”镇南王苦笑着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一步一步的向着大火走去,却无能为力,夫妻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了解眼前这个女子。

    “我若不死,那多疑的皇上又怎么安心,怕是又要连累你们南家了。夫君,代我照顾好厌离,今生欠你的一头白发,只怕得来世再还了。”那女子最后走的时候,就像往常一样平淡大气,让那天满天的星辰都失掉了颜色。

    其实那天没睡觉的人还有坐在金銮殿一夜未眠的皇帝,不知怎么着,自己从未关心过朝政的母亲今日竟然跟自己提起了六年前的冤案。那六年前的满门抄斩自己又何曾不后悔过,可是又怎么做啊,刀都架到自己脖子上了,难道自己不该那么做吗?那血脉相连的meimei自己又何尝不曾心疼,可是那王叔怎么就非要自己这权倾天下的位置,自己对他们不好吗?自己做的还不够吗?那谁又来告诉自己又该怎么做?这黄金椅上坐着的不仅仅是权倾天下,还有那满满的无奈。

    第二天上午,七苦认真给那一百多座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坟墓上着香。皇上满眼通红的下了一道为当年冤案平反的诏书,他做了一件所有皇上都不敢做也不会做的事情——认错。镇南王那天沐浴更衣,坐在候客厅里泡着一壶上好的茶,就那么静静地坐了一整天,好像在等着什么重要的客人。那天的厌离仍旧写着自己书,在自己的江湖里厮杀着。

    那响晴的天突然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满大街的小贩都在忙着收自己的商品,茶楼里的茶客一边听着书一边赏着雨,说书人还在茶楼里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说着书。好像一切都还是那样,一切好像又都变了样,小贩们收商品的时候,也还聊着那皇上新颁发的诏书,茶楼的茶客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六年前的事情,说书人一边说着一边想着是不是得让那个叫思君的写书人写一个六年前那个故事。那天的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