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往事
一个人失去的东西越珍贵，往往就越是难找回来。 无论你失去的是佛怒唐莲也好，是情感也好，结果往往是同样的。 婷婷勉强忍着目中的泪水 轻轻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 华夜道：我……我不知道。” 婷婷道：你当然要去告诉他。” 华夜道：当然。” 婷婷道：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你有心犯的错，他也许会原谅你 华夜黯然道：“他绝不会……若换了我，也绝不会原谅他。” 婷婷道：为什么” 华夜长长叹息，道：“你也许永远都不会了解佛怒唐莲对他们有多重要，可是我了解： 婷婷道：也许……也许我们可以想法赔给他。” 华夜道：没有法子。” 他的声音更苦涩，忽又接着道：也许只有一种法子： 婷婷的脸忽然也因恐惧而扭曲。 她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若犯了种无法弥补，不可原谅的错误时，通常只有用一种法子来赎罪。死』 她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拥抱住他，嘎声道：你绝不能走这条路。” 华夜默然道：我还能走什么别的路” 婷婷道：我们可以走……走到别的地方去，永远不要再见他： 华夜忽然推开了她。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 他并没有太用力，但婷婷却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他推得沉落了下她忍不住道：你――你 这是为什么” 华夜咬着牙，一字道：我想不到，想不到你会叫我做这种事。” 婷婷道：可是你……” 华夜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杀过人，甚至杀过很多不该杀的人，也做过很多不该做的 事，可是我从未出卖过朋友。” 他声音突又嘶哑，接着道：‘这也许只因为我从未有过朋友，中只有这么样一个朋友： 婷婷垂下头泪珠又泉水般涌出。 华夜慢慢地接着道：我知道我不能死，为了你，为了我们，我绝不能死，所以我才想尽 一切法子要活下去，可是这一次……” 婷婷嘶声道：这一次你难道不能――” 华夜又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一次不同，因为我了解佛怒唐莲对他们的价值，也了解他是在多么困难的情况下，冒着多么大的危险，才将佛怒唐莲交给我的，这世上从未有人像他这么样信任过我，所以我绝不能亏负他，死也不能亏负他。 婷婷咬着嘴唇，道：所以你一定要去告诉他这件事。” 华夜道：一定： 他声音里充满了决心和勇气。 这种勇气才是真正的勇气。 婷婷垂着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本来以为你会为我做出任何事的：华夜道：只 有这件事例外。”婷婷道：我明白，所以――我虽然很伤心，却又很高兴。” 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毕竟没有看错你，你实在是个值得我骄傲的男人。” 华夜握紧着的双拳，慢慢松开，终于又俯下身，拥抱佐她。 又过了很久，他才缀然叹息道：这一次我知道我没有做错，我已不能再错了，现在我只 觉得对不起一个人……我对不起你。” 婷婷柔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华夜没有再说什么，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代表一切。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无论什么样的灾祸和不幸，都应该两个人一起承担的。 你若有了个这么样的妻子，你还能说什么 黑暗。 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黑暗得可怕。 他们静静地拥抱在黑暗里，等待着黎明。 他们这一生好象永远是活在黑暗中的，但他们还是觉得比大多数人都幸福。 因为他们的生命中已有了真情，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事能代替的真情。 所以他们的生命已有了价值。 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秋已很深了。本叶已开始凋零，尤其是有风吹过的时候，秋意就又更深了几分。 但秋色还是美丽的。 一种凄艳而感人的美丽，浓得就像是醇酒。 你如果也站在那里，你不饮就已醉了。 华夜站在这里，站在树下，等着。 他实在没有勇气去见唐景的家人。 这打击对唐门是多么大，他已能想象到。 唐景随时都可能出现，已有人去通报。 两只孔雀慢慢地在枫林中倘佯，用嘴梳理着它们美丽的羽毛。枫叶已红了。 华夜痴痴地站着，痴痴地看着。心里一阵刺痛，他实在不知道当自该怎么说才好。 他几乎没有勇气等下去。 草地上已有脚步声传来，他竟不敢回头去面对着他。 他感觉到有一只手已搭上了他的肩，一只稳定而又充满了友情的手。 一个稳定而充满了友情的声音。 “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华夜终于慢慢地回过了头。 他已不能不回头。 然后他就看到了唐景的微笑―一种温和而充满了友情的微笑。 他心里的刺痛更剧烈。这种永恒不变的友情，忽然变得象根针，似已将他的心刺得流 唐景微笑着道：你看来好象很疲倦。” 华夜点点头。 他不但疲倦，简直已将崩溃。 唐景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急赶来的。” 华夜道：我……” 他刚想说出来，就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扼佐了他的咽喉。 唐景道：事情已经解决了” 华夜又点点头。 唐景道：你没有用佛怒唐莲” 华夜摇摇头。 唐景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必用它，丁宝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华夜道：可是我……” 唐景忽然发现他神情的异样，立刻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的婷婷呢” 华夜道：她……她很好： 唐景松了口气，道：她怎么不来看看我的孩子” 华夜道：她……她……” 他终于鼓足勇气 大声道：她没有来，因为她知道我对不起你： 唐景皱眉道：你对不起我――你怎么会对不起我” 华夜道：我已将你的佛怒唐莲丢掉了： 他用最大的勇气说出这句话，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崩溃。 没有声音，没有反应。 他不敢想唐景听了这句话后，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已不敢去面对唐景的脸。 唐景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没有说一个宇。 华夜终于忍不住抬起头。 唐景就象是石像般站在那里，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动也不动。 落叶飘过他的头，落在他的脚下。 他没有动。 飘过他的眼前，打在他脸上。 他没有动，甚至连眼都没有眨。 他脸上已没有光彩，眼睛里也已没有光彩。 他还是没有动，没有说话。 华夜看着他，只恨不得将自己撕开、割碎。 唐景若是骂他一顿，打他一顿，甚至一刀杀了他，都比这样好的好。 但唐景视乎没有动容。 江湖的一切，他似已完全看不见，听不见，也感觉不到。 到底是多么可怕的打击，多大沉痛的悲哀，才能使他变成这样子？ 华夜忍不住问自己：我若是他，我会怎么样” 他想不出。 他连想都不敢想。 唐景现在是不是也在问自己，该怎么样来对付自己 现在他只等着唐景的一句话。 唐景叫他死，他就死；叫他立刻死，他绝不会苟活。 可是唐景没有说话。 夜色渐深，黑夜将临。 唐门老仆悄悄地走过来，躬身道：门主，可以用膳了。” 唐景没有回答，根本没有听见。 老仆看着他，目中也现出担忧，终于又悄悄地退了下 夜色突然就象是一只巨手，攫取了整个大地。 华夜用力咬住牙，用力握紧了双拳，却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为了赎罪，他可以忍受各种羞侮，各种痛苦，甚至可以忍受死的痛苦。 但这种可怕的沉默，却已将使他发狂。 他几中忍不住要将自己毁灭。 唐景忽然拾起头，对着晚霞 轻轻道：今日的黄昏很不错 华夜握紧双拳很久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道：是，是不错： 唐景道：一天又一天的过。” 华夜道：是，一天又一天的过。” 唐景道：过得很好： 华夜终于忍不住大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你为什么不说” 唐景这才转过头，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 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是个好兄弟，我一向知道可以信任你。” 华夜叹声道：你不该信任我的。” 唐景似又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慢慢地接着道：你答应过我一定要见见我的孩子。” 华夜又沉默了很久，终于也长长叹息下一声 道：是的。” 唐景道：秉儿还没睡去看看嘛。” 华夜道：是不是要现在去看他” 唐景道：我带你去： 唐门亭台楼阁。鸟语花香 但华夜没心思。 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心里也只有一片黑暗。 唐景慢慢地在前面走，华夜在后面跟着。 他记得上次也曾这样跟着唐景后面走，走了很久，走了很远。 那正是他刚救了申屠莫及之后。 那时他虽然明知随时都可能有人来找他报复，明知随时都可能会有杀身之祸，但心里却 还是很快乐。 因为他已救了一个人无忧无虑死也不怕。 因为他已有了朋友。 但现在呢 无心犯的错，有时往往比有心犯的错更可怕。 为什么要叫他无心犯下这致命的、不可宽恕、不可补救的错误 他为什么不小心些为什么要那么疏忽大意 猛抬头，他的人已在灯光辉煌处。 灯光辉煌，烛光翼翼。 一个妇人，端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脸上带着温和而慈祥的微笑。 “这是家母： 温柔的少妇，端庄而贤淑，正是春花般的年华，春花般的美丽。 也许就因为她自己心里充满了幸福，所以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尤其是对丈夫的好兄弟。 “这是我的妻子。” 可爱的孩子，红红的脸，大大的眼睛，健康而活泼。 对他说来，人生远未开始，但他这一生想必是幸福和愉快的。 因为他有个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父母，他本是个天生就应该享受幸福的人。 “这是我的孩子。” 华夜看着、听着、脸上带着有礼貌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朋友华夜，我平生唯一最好的兄弟。” 华夜的心开始流血。 他几乎忍不住要拔脚飞奔出去，他其实没有脸面对这些人。 他们若知道他已将佛怒唐莲遗失了，是不是还会如此亲切 唐老夫人正微笑着道：景儿常常提起你，这次你一定要在这里多留几天： 华夜的喉头似已被堵塞，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 唐景美丽的妻子正在逗着她的孩子，道：叫伯伯下次买糖给你吃： 孩子只有周岁，当然还不会叫伯伯，也根本听不懂别人说的话， 可是他会笑。 他看见华夜，就吃吃地笑着。 大家都笑了。 唐老夫人笑得更慈祥 道：孩子喜欢叔叔，叔叔一定会为这孩子带来很多福气。” 华夜的心痛到不行。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这家人带来的不是福气，而是灾祸。 幸好唐景并没有要他留下去。 “我再带他到外面去看看，这是他第一次来，有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过： 华夜的确有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过，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到过如此瑰丽、如此**的地 方。 在夜色中看来，这地方更接近神话中的殿堂。 唐景道：这里一共有九重院落，其中大部分是在几百年前建造的，经历了四代， 才总算使这地方看来略具规模。” 其实这地方又何止略具规模而已，看来这简直已接近奇迹。 唐景道：这的确是奇迹，经过几次战乱劫火，这地方居然还太平无慈： 后院的照壁前，悬着十二盏彩灯。 辉煌的灯光，照着壁上一幅石图。 画的是数十个像江湖大汉，拿着各种不同的武器，但目中却带着惊恐。 因为一位白面秀才手里的金色莲花，已发出了夺目的光环。 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 唐景道：这幅图画，说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件事： 华夜听着。 唐景道：那时南山黑道的七十二恶人，为了毁灭这地方，居然歃血为盟，欲铲除唐门，这七十二人武功之高，据说已可无敌于天下。” 华夜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唐景淡谈道：这七十二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他接着道：自从那一役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唐门，佛怒唐莲，才从 此传遍天下：’ 灯火渐渐疏了。 这一重院落里，仿佛是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连灯光都仿佛惨碧色的。 他们穿过枯林、斑竹，走过九曲桥，走到这里。 这里就象是另外一个天地，另外一种宇宙。 屋子里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侧侧的灯光，看来竟如鬼火。 每盏灯前，都有个灵位。 华夜第一眼看见的是：小阳山霸主利华，昆明堂强国之位。” “船帮国伟之位。” 这两个人的名字华夜是听过的，他们本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唐景看着这一排排灵位，面上的表情更严肃 缓缓道：这些都是死在佛怒唐莲之下的 人。” 百年来，死在佛怒唐莲下的人还不到三百个，这显然表示佛怒唐莲并不是轻易就可动用的。 能死在佛怒唐莲下的，纵然不是一派宗主，也是绝顶高手，江湖魔主。 唐景道：先祖们为了怕子孙杀孽太重，所以才在这里设下他们的灵位，超度他们的亡 魂，只望他们的冤仇不要结到下一代去。” 他叹了口气 接着道：只可惜他们的后人，还是有很多想到这里来复仇的： 华夜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一件很奇怪、也很可怕的事。 他好象已在这里看到他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