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任兆梁话说到这里,深沉的眼底冷光一闪,抬眼探看纨佳的神情,见她正冷盯着自己,忙又低下头。 “女王陛下,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谣言止于智者,但是百姓们向来只看事实,不问因由,那河床上显现的字,也着实叫人恐惧。臣从河床上挖出的水井的水,百姓们也不敢尝一口,因此,缓解旱情之事,臣也无能为力。” 言外之意,该做的他都做了,功劳不算,苦劳却在,百姓们不领情,他这个鞠躬尽瘁的丞相大人也没有办法。 “在丞相看来,这是天要灭我大周皇朝喽?!”纨佳踱着步子走到奇章子面前,“国师,河床显字,鱼虾变蓝,百姓暴毙,你怎么看?” 奇章子优雅弯身,略俯首,恭谨说道,“回陛下,内力高深之人皆是可以借真气在地上震出近似干裂的地纹,鱼虾变蓝极有可能是有人刻意将鱼虾浸泡过蓝色毒药之中,百姓食用之后,中了剧毒,就会血液变黑。” 纨佳静瞅着他片刻,给小新打了个手势。“现在肚子大了,竟然不能久站。腿疼,扶我去坐下。” 小新忙扶着她,返回龙椅上,小心地搀着她坐下来。 纨佳转身的一瞬,任兆梁才大胆地抬起头,朝着她依然婀娜的背影冷讽扬起唇角。 纨佳后背靠在软垫上,寻了个舒服地姿势,敏锐地将任兆梁的残留眼角眉梢的异样神色,“国师既解释地如此清楚,为何至今已经有月余,还没有解决此事?” “要平非议,先定民心,要定民心,女王陛下必须让出皇位。如此……事情便能迎刃而解了!” “哈哈哈……笑话!”任兆梁冷笑,“国师的意思是,为了一首无知小儿的童谣,我们女王陛下就要让出龙椅么?皇位要给谁?给你这个继父?”他愤怒地冷哼一声,忙对纨佳说道,“女王陛下,国师居心叵测,意图篡权夺位,罪无可恕!” 纨佳不怒反笑,“我这个女王不在朝中,丞相就是如此武断专横么?” “臣……”任兆梁忙跪下来,“陛下恕罪,臣只是一心为陛下着想,所以,一时情急,口不择言。” “哼哼,但愿,你是真心为我着想!”纨佳没有让他起身,只给奇章子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奇章子侧首看着任兆梁,“臣刚才所言,便是在河床震出字迹之人的真正目的,还请女王陛下明鉴。” 纨佳挑眉,这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毒鸩和白泽前一刻也说过同样的话。奇章子睿智如斯,能看出这一点,在她的意料之中。 “那么,国师的解决之道是……” “首先,要引水到北部,永久解决北部干旱,其次,找一位祸国妖女交出去,斩首示众,以安民心。” 抓一个替罪羔羊出来,倒是一个好办法,只是,如何让百姓相信,那个替罪羔羊,就是比她这个女王还可怕的火锅妖女呢? 奇章子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图,上前,铺展在龙案上。 “臣相信,女王陛下一定也曾这样设想过,只不过,现在另有一件事迫在眉睫,如今不能冒然去做。因此,最好的法子是,将祸国妖女處斩之后,把松銮山列为禁地,命百姓迁居水源充沛之地,而其他旱情不严重之處,都依照丞相所言,已经挖井取水,运粮赈灾,得到缓解。” 将南方洪涝之水,引向北方,一劳永逸,当然最好。 她的“纨佳婚情诊苑”开设第一日,因淮浏大旱,伽神洪涝,趁闻人拓来题字时,她就曾经提过这件事。 只可惜,当时闻人拓拿慕容袭为仇敌,而且战事一触即发,拒绝与慕容袭合作,如今想起他带着鄂伦那张蝶纹镂空面具时,清寒,刺骨,陡然疏冷的眼神,不禁感慨万千--那时,他还是防着她的,当她是仇敌。 她的心与眼,竟如此迟钝,到如今才看清当初的窘境,而没骨气的是,心底却仍是对他连一句“责怪”都没有。 调水平灾,搁在现在,势在必行。可……如今也正是发兵之际,若是再耗费人力财力去挖河,于战事极为不利。 任兆梁却突然哼笑了一声,话题饶有兴致地转移开,“国师,你所谓的运粮……那些米粮不是已经被山贼劫走了吗?何来的缓解?” 纨佳状似专注地看着地图,不动声色。 奇章子从容不迫,淡然一笑,“丞相有所不知,山贼劫走的都是沙子,不是米粮。” “沙子?”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有二十几辆车呢!从京城运往北部的都是沙子?”任兆梁错愕,惊怒,不可置信,“耗费几百人运送,竟……竟然晕过去的都是沙子?” “兵不厌诈,赈灾之粮不是三岁孩子的玩具,容不得丝毫马虎。从京城到北部,一路上艰难险阻,拿沙子打前锋,极有必要。不过,米粮也并没有耽搁运送,每隔几天便运出去一批,我都不曾统计过车辆的数目,丞相怎知道地如此清楚运粮的数量的?” “这……”任兆梁张口结舌,“我关切灾情,自然是要悉心统计数目的。” “是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你正在松銮山。” 清凉的口气仿佛秋日里第一缕寒风,叫穿着单衣尚未摆脱夏末暖阳的任兆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任兆梁那张前一刻还淡定的脸,顿时由白涨红,“我……我人的确是在松銮山,但是朝中官员往来信件,也有详述。” 纨佳挑眉,视线玩味在两人之间流转,显然,她不在朝中之时错过了很多有趣的事。 “国师,你认为谁最适合当那位祸国妖女?”纨佳投出另一个叫人为难的问题。 奇章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任兆梁,“此事,臣还在考虑之中,相信不出几日,妖女便会显现。” “好。你们退下吧,我也可以回伊芙宫歇息了。” “臣告退!”任兆梁率先离开,脚步匆忙,似是赶着去办什么重要的急事。 纨佳没有去看他的背影,只是……一起身,左腿竟又是一阵抽痛,身子不稳地轻晃,小新眼疾手快,忙抱住她的后腰,用全身的力量支撑着她,稳扶着她坐好。 奇章子忙走上台阶,轻声关切道,“陛下腿伤刚刚痊愈,又有身孕,行动还是小心些好,臣去叫肩辇到殿前来候着吧。” 纨佳却不想劳烦他做这种琐事,“让小新去吧。” 瞧着小新娇小清瘦的背影奔出去,她不禁又心疼。 近来,伊芙宫的大小琐事,小新都打点地井井有条,若是孩子出生,只她一个人负责照料太累,其他人,却又信不过。 思及此,纨佳便无奈叹了口气,“也不知巧卉那丫头去哪了,一回来竟也见不到人影。” 奇章子脸色微变,迟疑片刻,才沉吟说道,“巧卉被割去了舌头,如今在浣衣局做事。” “割去了舌头?”这种酷刑,竟然还存在?“她犯了什么罪?谁做的?巧卉可是我身边的人!” “陛下认为,还有谁有这个胆量?” “母后?”割舌……金晗柔那样温柔端雅的女子,是如何下得了手的?“我不相信!母后绝不会对巧卉做出这种事!” “正是因为巧卉的长舌四處散播,才搅得流言蜚语,有了那首歌谣。”奇章子有些气恼地俯视着龙椅上的她,绝然念出那首歌谣,“天逆乱,凶星绽,有女子,美于色,疏于德,薄于贤,朝堂之下乱缘孽……陛下认为,这首歌谣里的妖女,真的是其他人吗?若是陛下多注意身边的人,也不至于闹出这些!” 原来,在他眼中,她竟也是妖女一枚!“国师,你这是在教训我吗?” 奇章子不卑不亢,沉厚的声音,严苛的口气,那股威严之气,比她更重,“臣不敢教训陛下,但是,我身为你的继父,身为你的长辈,有必要教你如何做事。” 教,他当然可以,但是,他怎么能把残忍的伤害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纨佳震怒,鹅蛋脸冷冷绷紧,思及巧卉平时的乖巧伶俐,想到她从此变成哑巴,不禁惊痛地站起身来,“奇章子,别忘了,你和我母后还没有婚礼!我要去看看巧卉。” 奇章子不怒不气,眸光幽深地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你的意思是,你要为了一个害了你的宫女,憎恨为你着想的亲生母亲吗?她为了保护自己的亲骨rou不被伤害,宁肯自己双手染血。” 纨佳双足如灌了铅,小腿又开始疼,骨rou血液腐死似地站不起,握住龙椅把手的手收紧,手指比羊脂玉更白。 艳红的双唇微启,开口,却为巧卉寻不到一句有力的辩解。 “陛下可以去看巧卉,细问她原因,你母后曾经为淮浏皇后,后来为你隐忍逆境,她不是蛮横凶残之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 奇章子说完,拍了拍她的肩,一如父亲疼惜自己的女儿,转身的一瞬,他眼里的担心才释放出来--他亦有自知之明,此刻的身份尴尬,并没有充分的资格去关心她。 他的一只脚迈过门槛,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叹息。 “我看过黄历,三天后是吉日,准备婚礼吧,我大周也该冲冲喜了!” 浣衣局,纨佳不是没有来过,自从坐上那把龙椅,这皇宫里的每一處犄角旮旯,每一處阴暗残酷的角落,她都仔细清查过,并严令禁止宫人互相欺压。 如今的浣衣局,并不像索檀雅身为皇后时那般煎熬,它就像是一个现代职场,从高到低,职位明晰,各行各事,宫人们皆是互相监督。 因此,纨佳并不担心巧卉在这里受气,相反的,相较于朝堂的明争暗斗,弥漫着淡雅皂角和熏香气息的浣衣局,显得尤为洁净清宁。 那样一个伶牙俐齿巧言能辨的女孩,在最美的年华里,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叫人如何不痛惜扼腕? 院子里的宫人被白泽提早遣散,阳光打在洗刷干净的石板地面上,映得明亮如镜,纯粹的白光被反射,照亮了她孕期丰盈的鹅蛋脸,仿佛神光笼罩,周身刺绣流光溢彩,头上龙冠辉辉耀目。 远远走来的巧卉瞧着她,不禁恍惚怔然,她的女王陛下一如神妃仙女,仿佛她坐在那里,只是想下凡歇息片刻。 纨佳坐在石凳上,沉思着,瞧着石板上反光最强烈的一處,忽然忆起自己初入息杞宫那会儿,闻人拓命巧卉来服侍,她错把巧卉当成了小新,一径地唤她小新,可那丫头也不恼,只耐心地纠正她。 “奴婢参见女王陛下。”浑浊的话音小心翼翼,纤瘦娇小的身形,卑微胆怯地战栗不安,正跪在纨佳视线里那處最明亮的位置。 熟悉的声音,让纨佳一时间恍若置身梦中,有些回不过神来。 身着粉色宫装的女子,脸儿清瘦,一双杏眸显得硕大空洞,撑在地上的手因为长久浸泡,粗糙泛白,纨佳瞧着,不禁揪心。 “巧卉,是你吗?” “是。” “你还能说话?” “太后宽容,只让奴婢哑了半个月,得了教训。” 奇章子竟说巧卉被金晗柔割了舌头?!那一刻,她怒不可遏,甚至猜想到了各种糟糕的境况,又忍不住回想记忆中,金晗柔曾经于后宫时,反击仇敌地种种凌厉残忍的手段…… 巧卉的声音完好,反而让她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反之,失望越大,期望就会降低,巧卉如此完好无损,让她莫名心酸沉痛--她竟误解金晗柔是凶残可怕的女人,而那个女人只是拿她当亲骨rou来呵护,来保护。 “抬起头来,告诉我,你还好好活着。”纨佳仍是有些怀疑。 巧卉迟疑,慢慢抬起头来,泪却夺眶而出,“奴婢不值得女王陛下如此恩宠,奴婢是罪人,奴婢曾经胡言乱语,中伤了陛下和几位王爷,引得流言蜚语……奴婢罪该万死!” “你果真这样做过?” 抽抽噎噎的声音含混不清,“其他好奇的宫人都向奴婢打探,还给奴婢各种好處,奴婢扛不住诱惑,就说了些他们最想听的话。” “知罪能改就好。” 蝴蝶振翅,闹出毁天灭地的风暴。一句言辞,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引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只蝴蝶便是死罪了吗?
纨佳感喟一叹,微扬唇角,并无丝毫怒色。 宫里诱惑太多,好奇的人也太多,不谙世事的女孩,犯这样的错在所难免。 “你是恒派在我身边的人,我没有想到,从巩魅地宫里出来的人,会犯这样的错。母后把你安排来这里,没有割了你的舌头,没有伤你xing命,也算是顾念了我们的主仆之情。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拿你和小新当meimei看,在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疼惜小小恒,我们就像是一家人。说起来,你犯这样的错,也怪我管教不严。” 巧卉低着头,惭愧地恨不能一头撞死。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应该有十八岁了。” “是。” “十八岁,在这个世界里,是老姑娘了呢!”纨佳倾身,拍了拍她的肩,“出宫吧,在最好的年华里,去享受一下自由,找一个心爱的男子,与他双宿双栖。” 巧卉不禁怀疑自己听错,“女王陛下……” “你没有听错。” 她没有被赐死,反而还得了自由?“太后娘娘留了奴婢的命,说,等女王陛下回来自会惩罚奴婢的。那些童谣传开来,奴婢便想自尽谢罪,但奴婢还是想见陛下一面……” “傻丫头,有人要我死,才借机挑衅的,这件事,虽然是无风不起浪,却着实怪不着你。”纨佳要站起身来,她扶着后腰使了使劲儿,却没有站起,“来,扶我一把,把我送到伊芙宫吧。” 巧卉忙抹去腮畔的泪,起身搀住她。 刚走出浣衣局,马蹄声便从宫道尽头传来,纨佳心头一震,抬眼望去,就见一身金甲的闻人拓正策马过来,那威风赫赫煞气四射的冷酷身姿,俊美不凡,让她心口一下子注满了甜暖的喜悦。 她站住脚步,等他翻身下马,才迎上前,贪看他难得身穿铠甲的样子。 “比我期望地回来得快。” 温柔一句话,融化了他所有狂煞的冷,落在了心坎上,暖暖醉了神魂。 “境况有变,这就启程出战。”闻人拓看了眼忙跪在地上的巧卉,“你竟为了这种不知轻重的丫头到處乱跑?!”害他满宫寻她,心里难安。 “她已经够难过的,别怪她了。”纨佳摆了下手,示意巧卉退下,“去收拾包袱,现在就可以出宫去了。” 巧卉又跪下了谢了恩,才退下。 闻人拓深知纨佳对宫人宽容,便没再多计较。“蓝,松銮山的事,别放在心上,就按照国师的法子解决,由他监国,你安心呆在伊芙宫养胎,我很快就回来。” “你就这样启程?”她恋恋不舍,因为这太过突然的分别,顿时惶惶无措,紧握住他的手,不想再放开。“刚回来,你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就这样启程,会累坏的。让袭、秦景瑞、风他们去就可以了。” 他宠溺捧住她的脸儿,在她额头唇瓣轻吻,见她红了眼眶,愈加不忍,“都是当娘亲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你这样难过,让我怎么能放心离开?黑汗虎视眈眈,不容小觑,此去一击将他们打败,永除后患,我们才得安稳呀!再说……”他鹰眸懊恼沉暗,“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理当由我平息。” 牡丹身首异處那一晚,她被吓坏,赖在他怀里,担心不已,此时却又不禁懊悔,她竟问了他一个愚蠢的问题。 “你说,牡丹为什么会得到了穆萨的信任?穆萨又为何会给她那么多杀手统领?牡丹在你身边那么久,知道的事情太多,我怕……” 毫无疑问,牡丹恐怕正是借由出卖巩魅的秘密,才向穆萨换取了那样的地位。 他也猜到了这一点,才会有这句“事情因我而起”。 曾经的伽神帝,如今大周皇朝的辅政王,他平日的确独断,专横,霸道,却睿智无敌,尽责尽心亦是无人能及。 她笃定,若是没有秦景瑞统帅的军队,以及巩魅和夜煞相助反击,这男人还是会坚持独自闯去,螳臂当车似地横阻黑汗王朝发兵。 “预产期将近,我好怕万一难产,会见不到你……”她依进他怀里,脸儿贴在他胸前,顾不得隔着铠甲他是否能感受到她的拥抱,执拗地紧紧缠住他健硕的腰身。 提及产期将近,他比她更担心。 “有李炎裕在,有国师,他们一定会让你平安无事的。我一定尽快赶回来,绝不会错过孩子出生!”他在安慰她,亦是在警告自己。 从邢氏的无名山石室将她救出时,他曾对自己发过誓,再不会让她独自面对任何可怕的事,再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若做不到这点承诺,他宁愿一刀砍了自己。 “我只希望你平安无事!我以大周女王的身份命令你,不准来回奔波。” 她心疼地声音沉闷,从他胸前抬不起头,怕多看他一眼,泪便压抑不住。 她打心底里逼视这样没骨气的自己,她是女王,理当坚强地维持着最美的笑颜,让他安心启程才对。 却无奈,越是如此想,却越是止不住泪。 她怕此战凶险,他会受伤,更怕他此一去,再无缘相见。 “如从前一样,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你这总爱胡思乱想的脑瓜。”薄唇在她额角细碎轻吻,“不准发呆,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嗯。”她听话地点头。 得到满意的答案,他捧住她的脸儿,又不禁因为她泛滥的泪而不忍。 “傻丫头,这不是生离死别,我很快会回来的。” “我知道。”她强颜欢笑,眼神坚强地回视他,告诉他,自己没事。“你走吧,别回头!” 她快要嘟到天上去的唇瓣被吻住,别扭的道别,成了缠绵热吻,心里一丝愕然,转瞬变成了凄凉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