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7 轩辕云烨
这是云烨第一次看到鹫群。 远远地,那些翱翔在空中的掠食者注意到了行进中的军队。鹫神的翅膀们——他们的这样称呼的——扑簌着,掀起阵阵风尘,扑向道旁残留的渣屑:牛羊、马以及人——的尸体。自过了镜川,沿途以来随着气温渐高,丢弃道旁的尸体益发增多,漫天尘沙之下,饿殍遍地,白骨森森,业已发黑的血迹斑斑点点,触目惊心。他曾下马仔细查探,但一天之后,便无奈宣告放弃——在这里,是被饿死,还是被杀死,其实没有任何区别。所不同的是,距离他们的目的地越近,白骨的数量越多,从前几天只能隐隐遥望的三两孤鹫,到眼前几近百余的大型鹫群,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块从天而降的暗斑,盘踞在地平线上,渐渐逼近,吞没着这支队伍视野中的一切。整个鹫群,就像一头半睁着阴鷙利眼的恶禽——他们口中的鹫神——将一切吞噬殆尽。 鹫神,是母亲的信仰。 云烨生于轩辕,长于凌霄,自幼随朝中礼官拜谒冥冥天道,祷诵九天神祗,祈愿天下风调雨顺,万民安居乐业。与他的两名兄弟一样,与他独居至尊之位的父亲一样,与华夏举族同胞一样,天道是融入他血液之中的信仰。即使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一半的鹫神之血。 在母亲居住的别馆之内,供奉有鹫神雕像,娜颜姑姑说,那是在他出生之日,殿下特旨颁赐,以慰母亲思乡之意。迥异于天道所信奉的九天诸神,魁隗的心只为“翼展而天下覆”的鹫神而生,一心一意,百世贯之。 魁隗,华夏讽之为“鹫族”、“南蛮”,世代居于南境深土荒漠辽原之地,恃天时而存,逐水草而居。生活习性、民族文化均与华夏截然不同。 璇玑九土,自元古而下,古民辟地,繁衍族裔,绵延近千年后,遂成大小各族百余,割地而立,纷争不休。直至华夏氏天纵之主元初,以惊世雄才睥睨天下,前后历经五十六年,一统诸族。统一之后,华夏·元初力排众议,施展雷霆手段,倾举国之力,焚史书,迁民众,断百族之传承,混万民之血脉,以施其“百系一族”之政。后又经华夏朝十二代继嗣之君数百年耕耘,璇玑万民终承“华夏”之谓。直至高阳氏取而代之,亦自称华夏族裔,为“百系一族”盖棺定论。自此,璇玑天下,终谓华夏。 然而,华夏之外,尚余翼族。 即使是最为久远的史书之上,也没有记载翼族的来历。只在华夏朝流传下的只言片语中,存有一句,“文皇三年,深土偶现人迹,逐水草,散居。”长年以来,由于深土南漠,土质不适耕种,又多风沙,故少人定居。更因华夏朝为推行“百系一族”,人为加快各族融合,大肆组织百姓向适宜耕种的地域进行迁徙,导致本就地产贫瘠的深土几近无人问津。数百年间,深土的变化一直不为华夏皇朝所知,如此般到了高阳朝初期,翼族大军趁朝代交替,天下大乱,挥刀控弦,入侵命土,世人方知翼族之名。 而魁隗,正是翼族大小部落中,渊源最为久远、身份最为高贵的“七羽落”之一。 云烨将挂在脖颈上的铁羽塞进胸甲内,头转向身旁策骑而随的青年将领:“刑天将军,哨骑去了有两个时辰了吧。” “两时两刻。”刑天·延禹不假思索,给了他一个极为肯定的答复。 那便一定是一时两刻了。云烨毫不怀疑,这一路行来,刑天·延禹的话从未出错过。刑天,果然无愧于累世军旅之族。 不同于饱经沙场的三军四卫,他麾下这两万大军,是临时拼凑而成。启辰殿前,天上下旨着他领军出征,却未指定所部何军。军相亦称三军四卫各有军务在驻,难以抽出精锐划拨新军,只有三军新练成的后备军,仅仅定了建制,尚未奔赴前线,可供调配。经众臣商议后,这两万未经实战的后备军尽数随云烨出征,但为襄助从无征战经验的帝嗣云烨掌兵,特从三军中抽调部分新锐将领,以为辅佐。刑天·延禹,便是其中之一。 “殿下,现我军离落鹫关仅一日路程,为策万全,是否先行驻营,待斥候哨骑回报后,从长计议。” “刑天将军言之有理,当如将军所言。”云烨按下马头,高声令道:“全军驻营!”一声令下,立刻有数名将领应声而出,各自指挥调度,行进中的长龙,不下一时三刻,便已化作盘蛇,层层盘绕,匍匐于广袤大地之上。云烨眼见一切行之有序,井井有条,不由得衷心称赞道:“不亏为三军锐士,实在难以令人相信,这只是一支临时成军的军队。” 刑天·延禹应道:“殿下若有看到过熵帅亲自率领的鸿蒙主军,当不会有今日这番感慨。” “哦?依刑天将军所言,我军与熵帅所率鸿蒙,尚存差距?“云烨不解。这一路上他看在眼里,相比各地镇卫,自己麾下这支军队阵势严明、威风凛然,实在是超之远矣。他原本心中对初成之军的疑虑,在行军过程中,已然大有改观。然而,现在到了刑天·延禹口中,竟似不以为然。 “鸿蒙自武帝亲授军旗伊始,便是百战之军,军中乃轩辕至精至锐之战将勇士,战场经验丰富,璇玑无出其右。而这支军队,仅在后备大营加以军法cao练,却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历经你死我活的厮杀,比起常年征战的三军,只是徒有其表而已。” 云烨听了,心中琢磨,深以为然,但却疑惑不减:“当朝不同于先始帝与先武帝朝,现今天下大定,战乱消弭,想必三军亦少有用武之地。” 刑天·延禹表情复杂地看着云烨,眼中目光蕴含着淡漠难言之色:“殿下有所不知,仅在去岁,鸿蒙便在北境打了三仗,伤亡不匪。而元冥、天征两军,亦在过去十年里先后剿灭叛乱诸侯七家。” “什么!”云烨大吃一惊,边境诸侯叛乱,此事并不鲜见,但北境大战,这是何等大事,他在皇天之内,竟从未与闻。“刑天将军,可否请教?”云烨一拱手,郑重询问。 刑天·延禹显然对云烨的不知情毫不意外,道:“殿下有所不知,轩辕疆域广阔,若有重大战事,往来传信不便,三军镇守各地,均有临机专断之责权。故些许微末战役,只需战后报潋英阁知晓,不必上达朝堂,途生波澜。况且……”刑天·延禹自负地一笑:“……三军战力无匹,些许战功,亦不妨在眼内。” 云烨心中百味杂陈,此事他尚是第一次听闻,着实难以接受,何况,依他所见,其中关节,怕不是刑天·延禹口中那“微末战役”和“些许战功”那么简单:“北境之战,恕云烨见识短浅,北境亦有诸侯叛乱?” 刑天·延禹声音冷冽,带起讽刺意味极浓的哂笑:“北境,除了那头张牙舞爪的白泽,还有谁敢在鸿蒙面前妄作非为。” 高阳!“可高阳使节尚驻皇天,从未……”云烨想到了一种可能,但难以说服自己相信。 刑天·延禹笑笑,唤过一名士兵,道:“请常山将军与崎罗将军到帅帐议事。”说罢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通知二位将军,帝嗣殿下亦将亲临。” 云烨见他安排,漠然少顷,拱手道:“多谢刑天将军。”说完便迈步向刚刚搭好不久的帅帐行去。 未等多时,不多时,常山·冀与崎罗掀帘而入,刑天·延禹紧随其后。云烨注意打量着三人,没有说话。鸿蒙军刑天·延禹、元冥军常山·冀、天征军崎罗,加上独率斥候哨骑未回的鸿蒙军楼兰·封胥,便是军部为他选配的四员襄辅将领了。 “末将参见殿下。”常山·冀极重礼节,高声向云烨行礼通报,另两人萧规曹随,拱手致意。云烨跪坐上位,示意三人各自落座。 “两位将军,想必刑天将军已将云烨疑惑相告。“云烨眼光渐次扫过右手下的常山·冀与崎罗,又落在独坐左手下的刑天·延禹身上,”云烨在此,望三位将军如实以告。“ “我还以为,直到我们战胜回军时,殿下都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呢。没成想,今日倒是意外。“崎罗面容瘦削,额顶一道伤疤清晰可见,不冷不热地说道。 “崎罗将军,主帅面前,不可出言无状。堂堂天征,竟是这般军法无度的么。”常山·冀如路上的每一次一般,对崎罗的冷嘲加以喝斥,但也正如每一次一般,并无实效。 对此,云烨已然司空见惯,观崎罗之名,未冠族氏,便知他定是无氏族家姓为倚仗的平民出身,在氏族大姓大行其道、门第荫蔽蔚然成风的轩辕,能一路升迁到三军将领之位,必然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而这样的人,多对因血缘、门第而据高位者心有隔阂,难以亲近。云烨心思豁达,不以为意。况且,在他自己看来,自己与云炽的情况,与崎罗跟氏族将领的情况,亦并无差。故而,对于崎罗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云烨多是一笑置之,从未深究。。 “常山将军,此非崎罗将军之罪,他的责备,正乃云烨之失。云烨长居皇天,不晓民生,不谙军情,今奉天意出征,忝居帅位,还望三位将军不吝教诲。”云烨道。 三人显然早有默契,待云烨言毕,互相看了一眼,常山·冀起了头,道:“殿下但言无妨,如非秘事,末将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烨正色,刑天·延禹说过的话已成他喉中之刺,不吐不快:“云烨听闻,三军近年来均征战不断,三军征伐,乃国之大事,但在皇天朝堂之内,我却从未听人提及过。甚至,鸿蒙在北境连番征战,整个朝堂却是闻所未闻,着实令云烨不解。” “若是贵人们少参加几场宴饮,或许会记得还有国家大事需要与闻吧。”崎罗不紧不慢地说道。 常山·冀皱眉道,显然他对这个军中同袍也是无可奈何,“殿下可知,北境之敌在于何方?” 云烨正身挺胸,长出一口气,道:“据云烨所知,北境麟土有高阳举族镇守,并无外敌。” 崎罗冷笑道:“殿下心知肚明,何必作违心之言。” 云烨被这直接到近乎挑衅的回答呛得措手不及,皱眉道:“崎罗将军,云烨并无他意。” “在殿下看来,高阳与我轩辕,是何关系?”常山·冀出声问道,扑灭火星,将争执拉回正题。 云烨亦不愿与崎罗争辩,乐得顺水推舟:“高阳虽因历史原因,非我轩辕亲封建国,但臣服多年,不失为轩辕属国。” “殿下明察,已说到了点子上。”常山·冀庄重肃穆,缓声说道:“当年始帝定国,于天命之役后,一举逼迫前朝高阳氏去帝称臣,许诺高阳北封麟土。然而,高阳毕竟曾为璇玑帝族,虽因天下大势变幻而致国祚崩逝,却从未真正忘怀复国之念。后先武帝中兴轩辕,为防高阳野心不死,卷土重来,以原本始帝时所组建的北境诸镇卫建鸿蒙军,专巡背景诸侯,用以遏制野心之辈不臣之心。”
常山·冀所言,云烨亦烂熟于心,皆因此乃整个璇玑公开的秘密。任谁都知道,轩辕三军之首鸿蒙常驻北境,绝非仅仅是震慑诸侯,而是意有所指。但云烨并未出口打断,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才会涉及到座下三将所知的核心。 “武帝晚年,轩辕国势不稳,高阳趁机发难,意欲秘密挥军南下。当时朝局动荡,且事态紧急,鸿蒙未及向凌霄禀报,迫不得已之下,当时的鸿蒙副帅刑天·武先发制人,突袭高阳先锋,一举击破敌阵。此战之后,帝丘得知事败,又逢皇天内乱弭平,自行退兵。此一战,双方均未公开,故而从不为人所知。” 云烨右手握拳,常山·冀的话,正在向他揭示平静水面之下的汹涌暗潮。 “自那一战之后,轩辕与高阳便似达成了默契一般,每隔数年,总要在边境上打上一仗乃至数仗,这之下,小股部队的拼杀更是时有发生。但双方心照不宣,从不对外公开。”常山·冀停下话头,看着云烨:“末将如此说法,殿下可懂得。” 云烨沉吟片刻,稍加斟酌,便明白了常山·冀所指何意:“若云烨没有猜错,无论轩辕,还是高阳,都是在磨刀霍霍的同时,借机窥测对方战力,以决定是否更进一步。” 三将视线对望,均颔首以答。云烨的猜测正中核心。 “但是……”云烨沉声道:“这是在保持着一个危险的平衡。若有朝一日,双方均势打破,便不是一两场大战便能解决的了,到那时,便有可能转变为灭国之战。这么危险的事,历朝天上与重臣,都能安然接受吗?这等于是将轩辕国运架于烈火之上,超有差池,便会灰飞烟灭。” 听了云烨的质问,崎罗冷笑道:“不接受又能怎样,难道就看着高阳挥军皇天,进占凌霄么。要知道,轩辕胜了,不一定能直捣帝丘,但若是败了,高阳却绝不会心慈手软。殿下若是怕了,在某些事上便退居一隅罢,争了,也扛不起。”话中之意,似有所指。 是啊,即使鸿蒙一战而灭高阳主力,轩辕迫于七十四封国的压力,也难以一鼓作气,直捣帝丘,彻底断绝高阳野心。反过来,若是鸿蒙甚至三军都败了,诸侯封国会怎样做,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云烨无意纠缠崎罗话中枝节,看向刑天·延禹:“刑天将军,这等秘事,既已绵延数朝之久,为何从未泄露过,军中人多嘴杂,绝难隐瞒。” “请殿下恕末将直言,此事根本不是秘密,只是,没有人敢于直言而已。”刑天·延禹依然面沉如水,想在述说一件完全与己无关之事,“绣衣郎的缇骑,可不是闹着玩的。” 绣衣府!难怪,一想到这个有着轩辕梦靥之称的名字,云烨背心无端端冒出了一股冷汗。 “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军中到底有多少绣衣府的密探。”常山·冀直言,“不过,也多亏了绣衣府的恶名,这事儿反而成为了公开的秘密,无人敢于触及。只要三军在一天,高阳便休想逃得任何便宜。”这个面色刚毅的猛将话语之中,透露着无比的自信。 这便是为何互相此次抨击三军军费靡巨,却始终只是占口舌便宜,到最后还是竭力供给的原因了。云烨想起此次成军以来,顿时明白了在军费上颇费波折的原因。“也就是说,此次编制新军……” 刑天·延禹接过话:“并非三军拥军自重,不晓大义,实乃无兵可派。殿下当知,前些日里,在皇天发生的事情,北境的威胁,鸿蒙不得不防。”云烨明白,他指的是木黎·惠丞被杀后,席卷皇天的流言蜚语。私底下有不少人认为,这是高阳离间轩辕、伏牺的jian计。便是连他自己,也不否认这一说法有其道理。 “鸿蒙以一军之力,对抗高阳举国之兵,元冥、天征往来平叛,怕是也并不简单。”云烨理清了其中关节,立时想到了往日里并未多放在心上的边境诸侯叛乱。 崎罗难得的未带嘲讽之意:“这些见风使舵的,背后没有帝丘和龙腾的支持,那里来这么大胆子。” “三位将军……”云烨起身,自左而右,向三将躬身行礼,语辞诚挚:“云烨无知,空有帝嗣之名,却从未履行帝嗣之责。诸位将军为国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却不得为世人所知、被史书正名,轩辕·云烨在此,向三位将军告罪了……” 三将想不到云烨竟会如此,一时间都愣住了,竟无一人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