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6 轩辕云炽

    云炽尝试用耳廓抓住飘散的韵律与音符，但却徒劳地发现无济于事，正如他每一次所做的一样。每当在这种时候，他都不得不承认，“天之骄子，龙王后裔”，也有力所不及之处。

    他远远注视着空桑缓缓起身，古瑟清角在朗日重光下，反照出点点耀芒，素倚佳人，交相辉映。霎时间，云炽的视界竟模糊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习惯了每当空桑奉旨为天上奏瑟时，便登上东天门，遥相静聆。只因在这世上，空桑仅为三人奏瑟。余者，皆求之而不得。恰恰，这三人之中，没有轩辕·云炽的名字。

    右相轩辕·祺曾倚仗权位，强邀空桑在自己的生辰宴饮时侍乐以娱宾客，但只换来她一言不发，枯坐中庭，对当朝右相费心搜罗的三把古瑟视若无睹，直到宴饮结束时，也未曾动过一根手指。那是他对她第一次产生了兴趣的契机。他记得，当出席宴会的飞卫将军——云炽从不费心记忆蠢材的姓名——将佩剑架在她颈上时，她眼中看不到任何恐惧与退缩，有的只是视如无物的淡然与沉静。正当他想出面保住这个颇为有趣的女子时，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告退，以致满座皆惊。

    当夜，他派去以防万一的暗卫回报，空桑果然在回程路上遇到劫杀。只不过，他的暗卫们还未来得及出手，已有人捷足先登，击退杀手。只是，云炽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意料之外的护花使者，居然是自己的二哥。

    难怪，除天上与大国师外，只有谨夫人可请得动这倔犟女子了。而那夜之后，飞卫将军便因恶疾猝逝。至于轩辕·祺，称病多日不朝。

    可是，有幸令空桑亲临奏瑟的，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青阳王女……”云炽细细地品味着这个称呼背后的名字，冷不防眼中人骤然回过头来，远远地，俩人视线交错。他像之前每一次一样，略略点头，微以致意。但他注意到，今次，空桑并未亦如往常般离去，而是走上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云炽一时诧然，但转瞬之后，便有所明悟。他卓然而立，一双眼追逐着在天空盘旋往复的寒星，等待着。

    空桑的声音在他响起时，恰巧是寒星第十个来回。“殿下，空桑有礼了。”

    “空桑姑娘瑟艺愈发精进了。却不知何时，姑娘才会应云炽邀帖，一展音艺呢？”云炽所言，是指他每十日一封送入大国师府的邀帖。

    “殿下见笑了，空桑微末技艺，当难入殿下之耳。”

    云炽哑然失笑，这种还真是睁眼说瞎话，若她的瑟艺也算难以入耳，那自己府邸内那些乐姬岂不是该焚瑟息音，羞惭终生了么。“空桑姑娘当知，云炽并非知难而退之人。”

    “殿下言重。”空桑声音转低，“师傅说，殿下已入潋英阁参政，我等化外山民，虽蒙天恩，忝居庙堂，然上无治国之策，下无安民之力，非不为也，实无力耳。”

    一入潋英阁，反倒更加要敬而远之了么。

    “今晨，本殿下接获军报，二哥大军已跨过镜川，细细算来，再有三日，当可抵达落鹫关。”

    “军政大事，空桑不敢与闻。”话虽如此，但云炽分明感受到，那平静的声音里，泛起了一环涟漪。

    这不就是你想知道的么。云炽压下心头隐隐渗出的丝丝不奈，继续道：“本殿下近些日子一直在想，为何天上要二哥领兵出征落鹫关。”

    “……”

    “不知大国师对此事有何看法。”

    “殿下明察，师傅以山野之身入朝，从不涉足朝政，更不敢擅言征伐大事。”一但涉及到大国师，她便戴上了面具，比凌霄里最为古板的言官还要郑重其事，却又言之无物。但他知道，与云烨在一起时，她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寒星开始了它第十一个来回的盘旋，云炽的目光随着灰色的尾翼沉入碧空之中。“天上曾告诫群臣，大国师的智慧举世无双。”

    “空桑眼中没有国士无双的大国师，只有一个耄耄老矣的老头子。”

    云炽转过身，注视着她淡漠如静水的面庞，这个女子的心到底是怎样千转百回，她与云烨相知，与青阳王女交好，甚至连云炙都与她有案牍之谊，但却独独不买自己的帐。细细想来，这还是从小大大头一次。

    “明白了，从今日起，大国师府不会再收到本殿下的邀帖了。”他盯着她，“但本殿下有一个条件。”

    “请殿下明示？”

    “三日后，本殿下将在府上宴请高阳驻皇天使节，到时务必请空桑姑娘登门献艺。”他的眼光越过空桑的肩头，“当然，届时还请姑娘带上清角。”

    空桑略微怔了怔，一瞬的迟疑后，轻点臻首，云炽视作她同意了。

    “行刺青阳王女的案子，殿下可是有眉目了？”

    云炽吃了一惊，“姑娘何出此言？”青阳王女遇刺事后，霄云禁卫都指挥使暮临·岳峙直接越过潋英阁，将此事捅到了启辰殿，天上大怒，敕令霄云禁卫与绣衣府联手彻查。一时间，霄云禁卫于凌霄，绣衣府于皇天，缇骑四处，暗探遍地。而他口中的高阳使节，恰恰是绣衣郎重点监视的目标。

    空桑抬起头。“青阳王女在凌霄遇刺，案情重大，高阳使节身份特殊，殿下以潋英阁参政之身施以宴请，旁人难免浮想联翩。”她向云炽袅袅行礼，“空桑逾矩了。”

    “空桑姑娘不欲大国师涉足朝政，却要自己亲历纷争么？”云炽琢磨着她的话，里面透出的意思，可与她方才所说大相径庭。好一个出人意料的女子。

    “殿下既要空桑赴宴献艺，空桑自然不能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云炽耳中响起了寒星的尖啸，第十二个来回了。在这声声啸音中，他发现自己第一次抓住了眼前人的真心。大国师的徒儿。“原来空桑姑娘与本殿下想法一致。”在适逢其会英雄救美那天，他便向王女提及过刺客最有可能的来源。

    “殿下误会了，空桑只是不愿无缘无故便成了他人手中之刀而已。”说话时，她一直清亮淡漠的眼睛里溅出了异样的神采。云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抹无匹的光芒。

    “没想到空桑姑娘与王女熟稔至此，倒真是令本殿下意外。”

    “殿下还未回答空桑的问题。”

    云炽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听到了寒星扑翼的声音，不需回头，自然而然地抬起左臂，急促的冲击震得他手臂生疼，这些日子以来，寒星的体重至少涨了五成。

    “三日之后，相信本殿下会给空桑姑娘一个完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