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璇玑录之烽烟起在线阅读 - 章5 空桑

章5 空桑

    在特别的时间里——几乎每一天,都固定存在——空桑都在暗暗思忖,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当她弹奏完最后一个音调,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依旧没有答案。就像启辰殿那扇似乎永远不会打开的大门,从未给过她任何哪怕一丝的回应。

    空桑站起身,细致入微地拂拭清角,尽管它不染微尘。这是习惯,或者说是执念更加贴切,她不容许这把比轩辕更加年长的古瑟沾染哪怕一丝一毫不洁之物,这会玷污她的幻梦。清角的上一任主人,终之一生,只弹奏过清角三次。第一次,是为凡尘俗世中相逢知己而弹;第二次,是为沙场征战时寄悯哀思而奏;至于第三次,世人只知其曾经发生,但为谁而谈,为何而奏,无人知晓。空桑曾经偷偷溜进书藏,在那囊括寰宇、蕴含天地的文山书海中追寻探索,断续蹉跎,历时三年,翻遍了文山里每一块石头,窥尽了书海中每一束水流,却终告徒劳。清角的大名闪耀在所有有关音律的书籍卷轶中,它的每一任主人都在历史洪流中留下了名字,写下了生平。太初时誉满璇玑的匠人楝,十年学艺,十年著图,十年择木,十年更弦,费尽一生心血成就呕心之作,却在瑟成之日,纵身跃下邈山之颠,只留无尽喟叹传于人间;高阳朝时名动宇内的乐师解忧,单人独瑟,不眠不休连奏各色乐谱三十六曲,终于精疲力竭之时谱出独一无二的传世名曲后,隐遁山林,时人莫知其形踪……辗转流离,传至上任主人之时,已是数百年前,那位被视作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一生中却仅止三次抚弦,直到身殒之时,她的伴侣为其兴建了世间最高的祭塔,作为她与瑟同眠之地。空桑注视着清角,幻想着那被世人猜测了无数次的弹奏,无边无际,肆意畅想,不知所终。

    按照规律,空桑在想像飘荡出意识极境之时跳回现实。这里是皇天,这里是凌霄,这里是启辰殿,她在内心里第两百三十九次警告自己,“每一步都需须如履薄冰,每一步都须如临深渊。”

    距离她踏入皇天伊始,已逝十载韶华。从芝峘到凌霄,长绿掩映、山花烂漫被高墙冷宫、规行矩步替代,漫步山间幽林,沐浴芳草芬芳的日子,宛如隔世之前的黄粱一梦,只剩下兴至而演瑟,月明而观星的恍惚记忆,在脑海最深处若影隐若现,忽而来去。

    空桑收回沉浸在清角之上的目光,将之转向另一个每必相望的地方。启辰殿的大门依旧紧闭,没有丝毫开启的迹象,仿佛她方才落幕的瑟音与堂皇瑰丽的大殿处于不同的时空,只是在眼睛里同出一地罢了。她曾不止一次期盼过,在瑟音徐徐落幕之时,紧闭的殿门会在音律的律动下开启,将她迎入殿内。那样,她就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为之弹奏近两年的人到底长了怎么一副样子了。

    与庙堂朝臣们所见不同,与凌霄帝嗣们所见不同,与阉宦侍女们所见不同。她想见到的,只是那个每隔两三日便着人恭敬邀请,默默倾听她奏瑟的知音,而不是端坐朝台之上,但又从未得见真颜的天。

    空桑不时便会生出这样的疑惑:若是有那么一日,她与这世上听她奏瑟第二多的人擦身而过,她能否认出他,抑或,他会否识得她?她引颈远观三日一次的早朝,却发现庙堂重臣们也仅仅是在启辰殿外禀事陈情,间或能得到从殿门下塞出的只字片言;她也费尽心思向有求于她的帝嗣轩辕云炙纠缠打探,方知贵为帝嗣也不过跪侍殿外,却不得亲见门后天颜。

    “隐帝!”尚未离世的轩辕之主,早早地被人在私底下腹诽了总结其一生的谥号。

    为何会这样?

    空桑询问师傅,但向来无所不知的国师却言非所问。

    “在你心里,天上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雄才大略、开疆拓土如始帝,挽国于倾、再造轩辕如武帝。”浸yin书藏三年之久的空桑,深知文人士子对为人主者的理想定义。

    “那纣帝与灵帝呢?”

    “纣帝残虐,灵帝昏聩,不符人主之选。”

    “可他们都是轩辕。”

    空桑不明白师傅的意思。

    “衡。”

    “衡?”

    “朝代兴衰,不以人易;天运更替,不为人逆。万事万物,均遵奉一体至衡大道,树木禽兽如是,人类灵智亦如是。世之所存,皆天意也。”师傅自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投入潺潺溪流中,注视浪花微溅:“投石溅浪,终归石沉浪息,无碍细水长流。何解之有?天意冥冥,大化至衡也。轩辕四百二十一年二十四帝,始武纣灵不过其四,虽各兴因果,但终究顺应天命运数。使其非也,贤明英武如始武,若轩辕当倾则无力回天;昏庸残暴如纣灵,如轩辕当兴则命数有尽。此间之别,自有天道制衡。我等凡躯俗体,各司其职,顺天应命则已。溯根求源,探窥天意,实属不智妄行尔。”

    “但我并无干擅天命之意,只求心有所明,不落愁结。”师傅的话,空桑似懂非懂。

    师傅若有所思的澄澈目光停在空桑脸上,平静中露出愁楚:“世人愚昧,知则行,行则迷。心有所明,正是愁肠百结之始。”

    铩羽而归的空桑对师傅晦涩难明的解释视作推辞——他向来秉正持身,努力规避卷入权力的漩涡。但他小小的弟子不这么想,知晓与卷入是密不可分的一回事,唯有知根明底,方能远离来自阴影的危机。有时,她驻足于凌霄内侍女与阉侍们的闲言碎语,必要时旁敲侧击,迂回打探;又有时,她流连于皇天街头巷尾的书者,倾听他们口中或光明、或阴谋、或伟大、或鄙小的传奇演绎。几经周折,多方探听下,空桑完成了自己的拼图。

    盛年即位的轩辕觉落,用满腔的激情扫荡着自武帝朝盛极而衰的腐闷朝堂,更迭朝野,锐意革新,按他恣意汪洋的宏图大计再造轩辕。一切的一切,都在预示着,他走在自己最伟大的先辈——始帝、武帝——曾走过的路上。如果他成功的话。

    改革甫一开始,轩辕觉落像有如一支开弓无回的疾箭,铸新钱、收兵权、削强藩……一系列意在加强轩辕集权的措施相继出炉实施,在他尖锐的箭锋下,当者披靡,无有不利。

    祖父辈手中奄奄一息的轩辕在新帝手中,迸发出回春的耀眼光芒。其间,利益受到损害的数位帝族王爵子弟勾结凌霄禁卫发起叛乱,逼宫弑帝,但当他们挥军冲入启辰殿后,却发现自己已然成为笼中之鸟,陷入重围。两名年长侍女吞咽着空桑自膳房讨来的点心,绘形绘影地述说着当时情景——逼宫的几名王爵子弟被天上手持,亲手格杀。而寄身于皇天街头酒肆之中的书者言曰,却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计划失败的逆反王爵们,都被隐帝褫夺爵位,逐出轩辕,其中一人,甚至远遁魁隗,以求避险。无论这等轶事真相究竟如何,那时的天上,宛如一颗极遽燃烧的彗星,光彩夺目,锋芒逼人。

    但,最后的事实证明,那确只是一颗过早燃尽了自己一生的彗星。

    来自南方的翼族——比起用以自表的翼族,华、夏更愿意用“秃鹫”来蔑称自己这强大但不和的邻居——在毫无征兆间,发起了自武帝朝以来对轩辕规模最为庞大的侵袭。其时恰逢天上罢免了长年驻守南境边陲的数名宿将,改以心腹接任。然而新旧交接之际,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军令混乱,行止皆废,被数十万草原弓骑分而击之,大败溃逃。仅仅数十日,自武帝后再未驻马轩辕腹地的翼族,便狂飙突进至血门关,距离皇天仅十日骑程。倾国之危下,天上晓谕璇玑,诏令天下封国来援。“但天上等到的,不是璇玑七十四封国的援军,而是七十四道言同辞、语同句的上表。”

    “逼宫!”空桑遥望倾颓萧索的黄泉台,脑海里浮现起笔墨渲染下的纣帝面孔,那位被史家批为“璇玑恶首”的轩辕之主,便是在亲子臣僚的兵变逼宫之下,****而亡。

    言曰抹了一把被劣酒浸湿的颔下白须,不顾空桑嫌恶的眼神,在他手臂的绸锦云袖上留下沓沓酒渍后,颇为满足地咂巴着:“其中,领袖群伦的,便是天上最信任的血脉兄弟。”

    空桑默然无言,言曰口中之人,她已了然于心。

    胤太子。

    “但为何会是他?”

    “没有人知道,胤太子原本是天上破旧立新、革命轩辕的最大助力,抑或说是唯一助力,但却在天上最需要他的时候反戈一击,最终令天上所做的一切付诸东流,徒剩镜花水月,空自嗟叹。”说到这时,言曰终究趴倒在了满是油污的桌上,阵阵鼾声迎声而起,分外响亮。来自千流地海的下等劣酒,每每令这嗜酒如命的说书老头儿烂醉成泥。

    空桑并未纠结于言曰话里的奇谭演义,书者的舌头,向来夸大其词,七假三真。便如他口中那七十四道异口同声的诸侯上表,就空桑自凌霄内所探知,便有至少两道属于慷慨陈情、誓言效忠的表忠誓书。

    但正如空桑的疑问,相比杯水车薪的外姓诸侯,堪称轩辕巨擘的亲兄弟,为何会临阵反戈。

    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新政中,之于天上,之于改革,胤太子都是一个无法绕过的人。较天上年少三岁的轩辕·胤,自幼便以“机敏****”受誉于先帝。年方十四,便受令为刑天长明麾下裨将,受其耳提面命,悉心教导。十七冠发之日,独自领军于奔狼原痛击寇扰南境数年无人可制的翼族部落。纵览轩辕朝野,即使当时携长子之尊,且素有贤名的觉落,在这个耀目熠神的弟弟身边,亦是黯然失色。终于,如所有人所推断的一样,在嗣君之争中,胤毫无悬念地获得了青阳王女的青睐,加冕轩辕继主之称。

    然而,面对唾手可得的天下,胤却在加冕仅七日后,上表请辞,并力荐同父异母的长兄觉落为嗣位继主之独选。相传,为表心志,尚未获得先帝辞位准许的胤,当着启晨殿内君臣四十一人的面,向觉落屈膝半跪,以示甘愿效忠之意。

    在胤的一力支持下,觉落于先帝薨逝后顺利登基,执掌轩辕。即位之初,部分诸侯勾连胤军中旧部,试图逼宫篡政,强迫觉落逊位于胤。面对群情汹涌的逼宫大军,胤独身夜闯军营,斩杀带头将领,言拒与会诸侯,更立下重誓,永不为帝,以一己之力化解了觉落一朝的累卵之危。

    如上种种,胤用自己近乎愚忠的实际行动向兄长证明着自己的忠诚。但正是这样的胤,在天上陷于人生最大危机的时候,选择了背弃。

    正如言曰所言,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

    空桑对言曰的回答颇为不满,这个说书老头儿总是在最为关键的地方,或支吾他顾,或借酒梦遁——终究只是个书者,凭空臆想终不能填补失落事实。

    穿梭在凌霄殿堂楼宇之间,空桑每每陷入沉思,因她自身的疑惑与无知,因她所行之地的寂寥与纷扰。她尝试着询问自己,为何纠结于迄今从未谋面的男人?

    她自忆事起,便已跟着师傅,纵马觅胜,踏径寻幽,间或演习瑟艺,伴月长奏。师傅便最是喜爱在她奏瑟时,先是若有所思,继而阖眼假寐。空桑不知这是为什么,但想必不是因为嘈音入耳,心绪不快——她向来对自己这唯一的技艺颇有信心,尤其是在经历了一次并不愉快的离师出走后。

    收到天上召师傅入朝的剑令,也是在那次不愿回想的出走不久之后,有如从天而降,突发骤至。原以为,如师傅这般纵情山水、散漫闲适的人,面对那没来由的生硬颁旨,定然疏言婉拒。却不料,聪颖的弟子破天荒头一次猜错了师傅的心意,历经数十日颠簸,恍惚间便落入了远比参天茂林更加逼仄压抑的凌霄。

    绫罗绸缎替换了粗麻布衣,山珍海味取代了乡野糙食,国师的尊称占据了枯瘦老人的身躯。熟悉的一切都改变了,包括自己。

    空桑,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名,从未存在过的人,愿或不愿地被赋予了人生第一份职责——值得庆幸的是,这是她唯一熟悉的事——奏瑟。

    现在看来,既是第一份,怕也是最后一份了。空桑径直走过迎面而来的十数名阉侍,仅仅略微颔首,聊作致意。阉侍们徨然躬身让道,直到折腰的对象走过他们中最后一员后,方才作罢。对这一切,空桑并未觉得丝毫不妥——她在从未见开启的启晨殿外奏瑟的第十一天起,便开始慢慢习惯了莫名而来的地位。

    也是从那天起,她知道了隐身殿内、静聆瑟音的对象究竟身份何属。

    天上是否知道,为自己奏瑟的,是怎样一个人?

    莫名间,又为自己加上了一缕新愁。空桑抛空脑袋,试着脱下脑中重负,不再去想。

    “哎!”仿佛没来由地,空桑拦下一名恰巧路过前方岔道的侍女。

    侍女措手不及,赶忙停下,但见招呼自己所谓何人后,脸上登时笑开了花儿。

    “空桑jiejie,你想吓死我!”

    “吓死你,吓死你这凌霄倒少了个祸害。”空桑看着对方一双放光的杏眼,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jiejie,可是有何吩咐?”

    “没有,你走罢,我怎求得了你轻瓴jiejie。”空桑作势侧身,无意多言。

    轻瓴一把拉住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等的就是这句话。

    空桑凑到轻瓴耳边:“我让你帮忙注意的事,怎么样了”

    “一切尽入jiejie所说,只差分毫。”

    “当然,我什么时候差……过?”转瞬慌乱后,空桑毫不掩饰语中诧意:“哪里错了”

    轻瓴看看四周,确定隔墙无耳:“如jiejie所料,马屁大人第一个去了凤还阁,其他几位王公大臣,也都不出意料。只是……”

    见轻瓴卖起了关子,空桑早有准备:“《性恶论》誊本一卷,许你七日。”

    “就知道凌霄之内,属jiejie第二等大方。”轻瓴压低声音,附耳过去:“私下造访凤还阁的,除了各位大人,还有……”

    空桑心头浮起一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