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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节 参加农村葬礼

    温小飞表哥的喜事还没办完,父亲却突然死了。他只得把后面一些无关紧要的程序草草结束,转而办父亲的丧事。

    可是,温小飞的姑爷怎么就突然死了呢?原来,这也是乐极生悲。当天晚上,他高兴过度,休息不好,劳累了些,致使病情突然急剧恶化,又没人在意他,第二天早晨就断了气。

    刚喝过喜酒的亲戚们听说了,都不免哀叹几声,等着到日子去奔丧。

    温小飞也难过了一回,同情表哥新婚不喜反悲。三天后,他请假带着冷小婉去参加姑爷的葬礼。这一切果然如丁新晴所料,只是时间来得更快些。

    这次见到表哥,温小飞没再叫“张笨蛋”,而是悲凄地握了握他的手,什么也没有说。他和冷小婉都到棺前磕了头,领了孝帽孝褂什么的戴在身上。

    冷小婉看见表姐哭得死去活来,就过去安慰。而温小飞则去安慰一旁默不作声的姑姑。哪知姑姑并不需要他安慰,还说他姑爷终于解脱了,所以劝大家都不要难过。

    其实有时候真是这样,对于一些受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人来说,死确实是一种解脱。不仅是死者自己从痛苦中解脱了,就是他的亲人,也跟着从悲伤中解脱了,因为看着亲人受罪,那种痛苦也实在是一种煎熬。

    葬礼看似乱糟糟的,可其实井然有序。大总安排家族里的人在外面忙前忙后,有负责接待吊唁宾客的,有负责收钱的,有负责撕孝布的,有负责刷碟洗碗的,有负责择菜的,等等,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冷小婉参加过自己祖父的葬礼,那时她十一岁,已经什么都懂了。她觉得现在的葬礼依然和古时的差不多,包括唢呐班子,那时也是有的,不同的是,她感觉现在吹的这些曲子并不悲伤,反倒有些喜庆。

    那是,她现在听到唢呐班子吹的歌是,当然喜气洋洋的。这歌其实应该在前几天喜事上吹的,不过此地喜事不兴吹唱这一套。

    冷小婉感到整个葬礼并没有多少悲戚的气氛。她看这些张家的族人,虽然是在办丧事,可却大都面带笑容,和前两天办喜事时的表情没什么两样。

    她还发现,在戴孝的所有人中,好像只有表姐是真正的伤心,温小飞表哥虽然身为孝子,披粗麻戴重孝,但并没有痛哭流涕,听他说话的声音,音质一点都没变,还和结婚那天一样圆润,只不过音量略低些而已。而她看那新婚的表嫂,更是没有丝毫的悲伤,和那几个撕孝布的小妇女还有说有笑呢。

    这倒和庄子一样,冷小婉想。庄子妻子死了,庄子敲着瓦盆高声唱歌,也是没有一点悲伤的。只是人家庄子那是从道的高度将生死想得开了,却不知这些人是怎样想开的呢?

    温小飞蹲在棺头无聊,也觉得影响别人奔丧,就带冷小婉出来了。他先到礼簿桌上出了礼,又拿回一包烟,然后带着冷小婉看各处贴的丧事对联。

    到中午时,按习俗有一重要程序,就是送晌汤。

    所谓“送汤”,是指给送给死者灵魂喝的,一共要送九次,从咽气当天开始,早中晚各一次,送到七次暂停,留两次放在重吊那天,中午一次,谓之“送晌汤”,还有晚上“起程”时一次。而所谓“起程”,就是指死者亡魂走上黄泉路,按迷信的说法,在这之前,死者灵魂还在家没走呢。

    送汤时,是儿媳妇手提茶壶,一边走一边往路上倒,一回只倒一点点,也就是意思意思,有这么个回事儿。谁知道死者亡魂在哪里,能不能喝得到?

    送晌汤是死者家族包括至亲全员参与的重大活动,除了部分实在不能离职的工作人员外——主要是礼簿桌收钱的人和负责帮厨的人——其余所有戴孝之人都要参加。张家是个大家族,亲戚又多,所以送晌汤的队伍拉得老长,如同一条白龙,非常壮观。

    夹在这条白色巨龙般的队伍里,温小飞与冷小婉都默不作声。他们虽无太多悲伤,可在这种场合,沉默便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

    然而他们却发现,这支队伍前头是一片哭声,还有点丧事的样子,但是后面却传来笑声。冷小婉感到匪夷所思。温小飞也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而走着走着,他们听到身后的两个男人竟聊起了当今国际形势。一个说美国太孬种,把航空母舰开进了中国南海,一个说日本太狡猾,专门撺掇南海小国给中国添乱子;一个说南海必须保住,不然观音菩萨没法住,一个说东海也得保住,不然老龙王得搬家。过一会儿,后面两人又说到中东局势,一个说巴格达迪要完蛋了,一个说叙利亚要分裂了。又过了一会儿,他们说起了美国总统大选的事,说特朗普是“特没普”,将来可能是中国的祸害。

    温小飞感到好笑,心想这两位应该到中南海开会,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冷小婉听不懂这些,只觉得反感,心想临丧不哀,其为人乎?但她哪里知道,更可悲的还在后头呢!

    送晌汤的队伍,领头的是唢呐班子,一开始还吹着一种伤感的调子,可吹着吹着,就瞎吹一气了,正经的丧事哀乐不吹,吹起了流行歌曲,什么,又什么,还有,等等。

    这还不算,更令冷小婉意想不到的是,队伍走着走着,居然停了下来。她还以为是遇到路祭的了,可伸头一看,原来是走到了一条街上,那吹鼓手竟然当街表演起来,也不知跳的是什么舞,好似古代的巫婆跳大神,但肯定不是为死者祈祷,分明就是为了捕眼球,因为围了好多人在看呢,都眉开眼笑的,如同看大戏一般。而令冷小婉惊诧的是,温小飞表哥作为孝子,对此竟没有任何不满,好像也伸着头在看。

    “怎么会这样啊?这是丧事,怎么可以这样胡闹?”冷小婉小声地问温小飞。她既不解,又不满。

    温小飞知道冷小婉那时肯定不会有这种丧事喜办的情况,就小声对她说:“时代变了,现在办丧事得讲究热闹,你不知道,晚上更加热闹呢,那就是唱大戏,可惜我们吃过饭就要回去了,看不到晚上的,不过如果你想看,我们就不走。”

    的确,这儿的习俗如今变得实在不像话了,把丧事办得如同过大年唱大戏一样。以前诅咒人,说等你死了我送你三台大戏。现在就是这样,尤其是温小飞所说的晚上,那就是像模像样的演出,有主持人,有舞台,有彩灯。表演什么呢?那可真是丰富多彩,不亚于一个小型联欢晚会,唱歌跳舞就不用说了,还有小品、相声、杂技、魔术等。当然,这都不是最吸引人的,许多唢呐班子为了扩大影响,招徕生意,会在表演中夹带私货,讲荤段子,而且是由女的讲,有的甚至搞脱衣舞。如今,这种丧事喜办,俨然成为一种民粹,很是流行。

    而晚上这种“正规”的演出同时,灵棚里要进行葬礼的另一项重要活动——奠酒,即孝子和死者的侄子们,轮流用一种流传至今的繁琐的礼节表达对死者的哀痛和敬意。由于参加奠酒的都是死者至亲,所以一般都是真实的悲伤。于是这就出现了一种搞笑而无比讽刺的情况,就是里面亲人哭得惊天动地,外面观众笑得欢天喜地。

    这叫什么?说不清,肯定不对劲,但却蔚然成风。或许这是人们无意中形成的一种生存文化吧,悲者自悲,乐者自乐,你悲时我乐一下,以后我悲时你也乐一回,这样人生就不至于总是悲伤了,因为生活是需要乐趣的,不是吗?

    只是这着实令有识之士难以接受,尤其是从封建传统文化中走过来的冷小婉,更是非常地排斥。听温小飞说晚上更加胡闹,她便气愤地说:“那有什么好看的,让人恶心,我现在就想走!”

    温小飞偷偷笑了,拽了冷小婉一下,提醒道:“别激动,现在就是这样,回去再说吧。”

    冷小婉于是不再作声,也不再看,不再想。顺着人流继续应付这一类似于古时却又变得不可思议的丧葬礼仪。

    接下来是到土地庙转三圈,烧纸磕头,然后从另一条路返回。回去的路上,冷小婉听到前头有人说什么“忘了就忘了”,不知道是谁忘了什么。

    到家门口时,白花花一片跪下,烧纸、磕头,然后进到院里,这一重要的“送晌汤”程序就宣告结束,主家请亲友入席,以示感谢。

    温小飞带冷小婉找了一桌坐下后,东张西望地找小乌龟,心想既然喜事能请到他家,丧事或许也能请到他家的。可是他并没有看到小乌龟,只看到了表哥的几个同学。

    桌上的人,有的相互认识,有的不认识,而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说起了同一话题,那就是刚才送晌汤时,儿媳妇忘了拎茶壶,说这一趟等于白费事,因为主要就是送“汤”的,结果没提茶壶,这不是把死者亡魂渴着了吗?但也有人说无所谓,说那只不过是个形式罢了,亡魂在哪呢?如果真有,渴了它自己就会跑到家来喝的。

    冷小婉这才明白刚才回来时听到的是怎么回事。对于人们的谈论,她感到好笑,心想现在的葬礼,简直是从形式到内容全都乱了套。

    酒菜上来了,大家开始动筷子。温小飞与冷小婉这一桌男的少,所以喝酒不多,妇女们以吃为主,而吃着吃着,就有妇女掏出塑料袋来,把菜倒进了袋子里。

    喝喜酒那天,冷小婉与温小飞坐的是堂桌,那都是表哥的同学,所以没有这种倒菜的现象。现在一看,冷小婉感到诧异,心想现在的葬礼真是花样繁多,这又是干吗呢?有何讲究吗?边想她边不解地看了看身边的温小飞。

    温小飞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小声道:“快吃,能吃饱就行。”

    冷小婉似乎明白了,心想这倒不算不好,反正吃不完也要浪费的。而这时,就听最里头一桌上突然吵了起来,大家一看,原来是两个妇女要干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