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言情小说 - 子夜冬歌在线阅读 - 第八五夜 世上浮名徒尔为

第八五夜 世上浮名徒尔为

    “报总管,柳统领请求列阵攻城!”林上雪没有坐在中军帐中,而是在帐前盘膝趺坐,怀抱惊鸿弓,手中拿着一块干净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心爱的长弓,面上一派从容镇定,不显半分焦急。擦完了惊鸿,她刚刚将帕子叠好收进怀里,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不疾不徐地抬头看去,见是柳郁麾下的传令兵自阵前匆匆而至,眸光闪了闪,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灰尘,听他这么汇报,眼尾一扫,恰好看到东楼月自帐中走出,还朝自己点了点头,她心中了然,沉声道:“传某军令,不要轻举妄动,等某率大军前来,再举兵攻城。”

    传令兵应了诺,转身快步离开。“阿兄,无忧兄,劳烦你们二人坐镇此处,待儿捷报!”说着,林上雪朝东楼月和蔺无忧一抱拳,笑意朗然。聂莞儿为林上雪取来了盔甲,替她整理完毕后,林上雪翻身上马,陌刀当空一举:“众儿郎,随某力夺蒲荷郡,生擒明思!”四下将士一片群情激昂,各举刀枪,高声应和。“总管行事千万小心。”聂莞儿望望守备森严的蒲荷郡城,目光中满是担忧。“你且安心,某还未曾带你去看茂林山庄,祭拜耶娘,怎敢赴死?更何况——”林上雪眼波一转,停在了东楼月身上,笑言,“某还有约在身,不是吗?”说罢,未待众人反应,朗朗大笑,扬鞭策马,领一众先锋营将士绝尘而去。

    “真是——”东楼月笑着摇头,看似浑不在意地抬手拢了拢鬓角散落的头发,一旁眼尖的聂莞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衣袖掩盖下通红的耳根,不由抬肘撞了撞目送林上雪他们远去的蔺无忧,蔺无忧收回视线,也看到了平日难得一见的情景,两人对视一眼,皆无声地笑了。东楼月突然扭头:“你二人为何发笑?”两人被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惊出了一身冷汗,聂莞儿急中生智,脱口而出:“吾等为林总管高兴,经此一战,想必北国再难为继,洗雪冤仇之时,指日可待!”“可不是。”东楼月闻言,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当初某也不曾料到,她当真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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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军阵前,旌旗招展,兵戈林立,林上雪一身银甲,在夕阳下光华耀眼,两根羽毛光鲜亮丽的雉鸡翎在风中微微颤动,胯下宝马夜行兽皮毛乌黑如缎,说不出的凛凛威风,让人见之折服。

    蒲荷郡城中战鼓声隆隆响起,城门向两边缓缓开启,一队人马鱼贯而出,领头一人身着铜甲,青铜的虎头兜鍪,十分摄人,骑一匹黄骠马,背后插四面大红护背旗,迎风飘扬,显然知道林上雪擅射,故此有备而来。林上雪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屑地哼了一声,将横刀一摆,厉声喝道:“来将何人,报上名来!”不料对方开口就是一番斥责:“林上雪!你竟连你舅父都不认得了吗!某乃白马叶晖,你母亲叶昭,就是某的从姐!孽障,还不速速下马,来见过舅父?”林上雪被气乐了:“哦?儿竟不知这世上如今除了舅公和义父义母之外,还有亲眷在世!”自称叶晖的男子放柔了声音,循循劝诱:“如今也不迟啊!雪儿,快到舅父这儿来,舅父带你去面见承王,想来看在舅父的面子上,承王不会降罪于你的,你舅母和兄姐们这些年来也时常念叨你,你跟舅父回白马郡,咱们一家团聚,不好么?”

    “哈哈哈,笑话!”林上雪连连冷笑,“现在来与某家攀亲,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你不会不知是谁害得某耶娘身亡,如今却又来为虎作伥!你亦不会不知某连下北国数个州郡,明盛老儿断不会容某存活于世,却还要骗某投诚送死,好换得尔等功名荣华!呸!如此亲眷,要尔何用?扪心自问,你可对得起先妣在天之灵!”一番话说得叶晖脸上发烧,幸好有兜鍪遮面,方不致于人前出丑,他恼羞成怒,挥剑催马直扑林上雪而来。

    叶晖和林上雪的母亲叶昭同属白马叶氏,剑法自然同根同源,唯一不同是叶昭使更灵巧的双剑,而叶晖惯用既宽且长的重剑。当年叶氏与投靠北帝明盛的成氏决裂,继任叶氏家主的叶晖却格外亲近成氏,叶昭一怒之下同叶氏脱离了关系,多年来形同陌路,这叶晖也是个厚颜的,敢腆着脸在上雪面前以长辈自居,柳郁等人在阵前听得真真切切,脸上都露出了鄙夷之色——林氏和成氏的仇怨,在江湖上流传已久,他们早有耳闻,而本来应该和成氏誓不两立的叶氏竟转而与成氏交好的消息也曾一度在各路侠客之间传得沸沸扬扬,可以说,白马叶氏曾经能和林氏比肩的好名声,全部被这素爱捧高踩低、无利不起早的叶晖毁于一旦。叶晖虽然一身武艺足以傲视群雄,但是在人品上就逊色许多,是以这些年来,叶氏逐渐式微,他虽然着急,却没有任何办法来重振叶氏,江湖上能得罪不能得罪的大小世家这些年几乎都被他得罪了一个遍,江湖中人最重义气,他当初在林氏有难时的所作所为早已让他和整个叶氏被各大世家列在了拒绝往来的名单上,只有成氏觉得他还有几分利用价值,这才偶尔邀请他参加一些宴会,每每都被成锋成语父子俩当作活跃宴会气氛的笑料,让他颜面尽失,却又碍于成家权势而不得不依附于之,并同成氏定下了“君子书”之约,想借这一次北国与雍朝大战的契机,来为叶氏寻到一条出路。这一战,对于叶晖来说尤为重要:成,叶氏兴;败,叶氏颓。他身为家主,别无选择。

    上雪见叶晖疯了一般朝着自己冲来,横刀微抬,正欲当面迎上,却被人按住了手臂。她一道凌厉的眼光扫过去,见是桑闲,她拧眉:“阿闲,你这是何意?”“总管,这人交给属下处置,不要脏了您的手。侮辱林氏,如同侮辱我等,决不可忍!”桑闲那向来半睁半闭,波澜不惊的双眸此刻盛满了愤怒,明亮得吓人。不等她回答,桑闲已经舞动长枪迎上了叶晖,她便不再纠结,拨转马头,退到了一旁。

    重剑长枪相撞,发出锵然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朵生疼。叶晖不曾想到这个斜刺里杀出来的年轻小将看上去身材瘦削,手上力气倒是不小,一杆长枪竟能截下自己的重剑,且还面不改色,毫无畏惧,不由端正了态度,不敢妄动。桑闲却不管那么多,一改往日的惫懒,浑身上下每一块肌rou都紧绷了起来,一枪快似一枪,招招致命,铺天盖地的枪影将他困在其中,脱身不得。叶晖暗暗吃惊,再想反击已经迟了,只能挥动重剑,颇为吃力地被动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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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策。”明思眯眼看向战场,一拳砸在马鞍之上,恨恨自语。他隐约知道这叶晖和林上雪的母亲是近亲,原本以为派他出战多少会让林上雪有所忌惮,却不料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么一桩旧怨,反倒激起了敌人的战意。一旁长史董腾见他如此,低声安慰:“大王稍安勿躁,看看情况再说。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不到最后,没有人知道结果。”“凭飞,原本孤以为可以拼死一战,杀出重围,如今看来,只能智取。”明思微微侧头,贴近董腾如此这般细细嘱咐一番。董腾听罢,面上隐约显出几分喜色,重重点头:“蒙大**任,臣这就去办!”他转身悄悄地离开了队伍,并未惊动任何人,大家的注意力也不会放在一个小小的承王长史身上,只除了一人。

    “聂莞儿何在?”中军帐中,原本端坐桌后闭目养神的东楼月蓦然睁开了双眼,扬声唤道。

    “末将在。”守在帐外的聂莞儿听到呼唤撩帘进来,躬身施礼。

    “你速去阵前,提醒林总管提防暗箭!”话语之间,隐隐带了一丝杀气,就连一旁的蔺无忧都感受到了他周身散发出的愤怒。

    聂莞儿显然被这没头没脑的命令弄得一头雾水,但是多年军旅生涯,早已让服从命令成为了习惯,她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毫不犹豫地应了诺,匆匆行礼,退出了军帐。前脚刚走,东楼月就按着桌子猛地站起了身:“无忧,随某出去。”

    “唯。”蔺无忧跟在东楼月身后,一路出了军营,直奔西面树林。

    蔺无忧几次张口想问东楼月这般举动意欲何为,看他面色实在不佳,终究还是忍住了,转头看看身后他从营中点的三百轻骑兵,暗暗揣测着他的意图,想来想去,并没能想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东楼月余光瞥见他欲言又止憋得十分难受的表情,勾唇冷冷一笑:“有蝼蚁暗地动作,某这边先行将之铲除,免得坏了雪儿兴致。”蔺无忧了然,安下了一颗心,手扶腰间横刀,一双虎目精光闪烁,仔细地观察着四周。

    忽然,东楼月长眉一蹙,一拍马鞍,脱镫跃起,左手一挥,冲霄银链自袖中飞出,直击前方树丛。树丛一抖,几道黑影飞出,落在众人面前。“宵小之辈。”东楼月一扬手,收回冲霄,袖手而立,鄙夷的眼光一一扫过眼前几个江湖人打扮的青年儿郎。“彼此彼此。昔日‘兴云公子’,如今竟也堕落成了朝廷走狗,真是让我等瞠目。”为首一人闻言嘻嘻一笑,轻轻弹了弹手中宝剑,嗡然有声。东楼月见他宝剑剑首铸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罗刹模样,脑海中飞快掠过近年来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诸多武者,最后确定了来人的身份:“‘鬼剑童子’方遐方郎君,久仰。”此人身高不过五尺,又惯爱梳两个丫髻,穿一身锦绣短衫,加之肤色白皙,细眉大眼,乍一眼看过去,仿佛就是一个未到弱冠之龄的俊俏童子,不知多少高手因为他这张极具欺骗性的脸而起了轻敌之心并因此丧命。东楼月虽然表面上看着十分温和俊雅,平易近人,实则骨子里却是十分清冷孤高,身为淡云阁少主,他从小到大看过无数美人,家里父母、身边友朋又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颜色,是故表象声色于他并无分别,纵然那方遐朝他笑得再天真无害,他的面色都没有半分波澜,依然噙着一抹让方遐等人感觉冰寒刺骨的淡淡笑意,左手自然垂在身侧,右手负于身后,只消往那里一站,就好似一棵苍翠青松,让人忍不住恭敬仰视。

    “‘兴云公子’不过一虚名而已,自某之前,至某之后,想来有无数人堪当此名,与某何干?这天下如何,某亦不管,然有一条,凡阻林氏道路者,某必诛之。方郎正当盛年,何必在此妄送性命,速速离去,月还可放尔等一条生路,否则,休怪月掌中银链铁笔无情!”说着,他轻轻振袖,冲霄哗啦啦垂落到地,映着夕阳的余晖,闪烁着令人心惊的银红光芒,就像是被鲜血浸泡过一样。

    “名利于我如浮云耳。某所行事,不过顺心而已矣。天下非我所有,光阴亦百代过客,唯茂林皓雪能入我眼,堪慰我怀。”

    ——《雍书·列传第二·东楼月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