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受辱
同处屋檐下的两男子面向各隅而睡,却都揣有心事久不能寐。见幽光穿透门缝直射心底,时而微弱,时而刺目。“我也叫你韵荻吧,你是个惹人怜爱的姑娘。”老妇平躺在靠近墙面的右侧,望向投满斑驳光影的天花板和躯体及长发的轮廓。“我好像和老mama很投缘,”她轻快地说,“三哥他敬重您也想念,想念宛瑶,所以不愿离开。我懂得这种情绪,就像是,像是我寻便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佟骥一样,刻骨铭心的想念。” 老妇抚过额角的鬓发,斑白一片。“年轻时候总在幻想夕阳下定格的温存,渴求能走遍羁旅天涯然后相遇,甚至扬言生命终老,爱恋永恒。” “您曾深爱过吗?那种相思成疾之感。” “当然,很深的爱。”老妇满脸幸福,仿佛发梢也染满金色。“他是我的初恋,我们彼此扶持,走过饥荒又拥有了宛瑶,这才感觉幸福不再是空中楼阁。只惜他福薄。”妇人半带哽咽,犹可记葬礼上的漫天纸钱,哀嚎声犹绕耳际。“我本欲随他而去,却被女儿的婆娑泪眼和那双柔弱的小手拉回到人间,就这么像是丢了半条命似的活了下来。可如今宛瑶也,生死未卜。”她颤抖的双肩,几度无声。 韵荻想起曾有过无数夜晚,mama的衣襟被泪水浸湿,迟迟不肯从九天回眸,呆望着苍穹和几颗零星,如同被光阴雕刻下的塑像。怀念的方式有很多种,沉默却最为深沉。“您后悔吗,没有随他而去。” “悔过,很多次。手捧骨灰时,悔过。坟头上同他讲几句知心话时,悔过。凝视他的黑白照时,悔过。甚至听到你说寻便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时,又涌起了未能平息的悔。”她双眼微闭,仿佛在接受来自上帝的谴责。“倘若重新来过,或许依然是今日之境,我将在悔恨中艰难而行。人心总归复杂,有过种种情愫,可终归要学会洒脱。” 这话曾听mama讲过,她说为了女儿而体味过如行尸走rou般另类的生活。“宛瑶她,我想她会平安。”韵荻熄灭台灯,向老妇近旁靠了靠。肌肤触到那冰凉的指尖,却并未挪开身体。这晚,她梦见mama清晰的面容,那张憔悴的脸。因猛然惊醒而廓张的瞳孔,伴有隐隐痛楚。恍惚里似见老妇立在窗边,望着望着又仿佛回到睡梦,直到次日黎明。 才一睁眼竟与三哥四目相对,他半带微笑问:“睡的还好吗?”韵荻有些恍惚,喃喃道:“三哥怎么是你。我,我昨晚,”环顾四周,并未见老妇,只有叠好的被褥。然而映在墙面的影子真实到难以言说,“梦见mama和满园春色,还梦见佟骥冲我挥手。他好像说了什么,可怎么也记不起来。”冥思苦想过许久也实属枉然,不过是空留断肠。“别多想,你是太思念反而成疾,想点好事,回去学校定能见到。” 老妇这时进屋催促,“你们俩总有道不完的话,真是愁煞人。” 张灿仍见不惯老三那副含情脉脉的模样,始终视其为眼中钉、rou中刺,恨不能立即远走高飞。“韵荻,时辰不早了,再耽搁怕是会误车。”他故意强调误车两字,意想表达某种紧迫感,边说边探身张望。“好,我就来,让你久等了。”里屋传来略带沙哑的应答。 片刻功夫,大伙整装待发。张灿接过包裹,沉甸甸的是老妇备好的杂物。他走在前面去拉铁门,老三顺势帮衬,又道:“韵荻只好先拜托你照顾。”说着将预先备好的钱物用黑布包好,放其口袋。张灿本寻思甩出句硬气的“用不着”亦或“谁稀罕你这臭钱”,也好借机威风一把。怎奈何人穷气短,只好任此良机白白流走。 待韵荻同老妇彼此道别后,两人便踏上归程。关上铁门,老妇方才吐露真言,“小张这孩子虽然机灵,可心思却不够透亮。你弟弟和荻姑娘的未来,怕没那么顺畅。”老三来不及多寻思话间深意,只盼路上别出什么意外才好。韵荻不肯他护送,然而送与不送又有何分别。 驶过一段山路,张灿突然捂住肚子满脸狰狞。韵荻见状也只能干急,不知如何是好。几位乘客告诫说,理应送医院诊查,于是被迫将两人搁在此处。 “你怎么样?我这就喊人。”她向几户矮房张望。 “傻姑娘,你果然在意我,刚才是故意吓唬你呢。”张灿打趣道。 韵荻满腔愤怒,“你到底想干吗?明知道我急着回去。” “急着见佟骥,可我偏不让你如愿。你得陪我玩几日,等玩够了再考虑是否要走。” “你简直不可理喻,要么你留下,我走!”说罢,欲撇下他。 “你走,有本事你走,反正钱在我兜里。多亏你那缺心眼的哥哥,硬要撂下这么多,不玩太可惜了。”灿洋洋得意,感慨天无绝人之路。 “你到底想怎样,”见他小人得志的形态,足够令人倒胃。 张灿摇头晃脑,准备无赖到底,反正手里握有王牌。“我想怎样,你说我想怎样。我让你陪我睡,我让你忘记佟骥投进我的怀抱,你能吗?我想和你从此浪迹天涯,再也不回那个鸟窝一样大的鬼地方,你愿意吗?你还问我想怎样。我现在就想你能成为我张灿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的女人。”话到激动,他逐渐失去心志,如饿狼扑食般压了过来,一个猛子扎进去。她隐约听见宝玉破碎的响声,从自己身体里传来。
大约时间很快,压下的躯体气喘喘。“也不过如此,总算是木已成舟了。”张灿看也不看她一眼,再无热情。嘴里轻描点写道:“你不是教国学的嘛,应该懂什么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思吧。要怪就怪他佟骥没抓住,还有你那好哥哥。行了,你也没白伺候,这是赏钱。说句老实话,全看在同窗旧友的份上,不然你可没这个价。”他像打发乞丐一样扔了几张,露出鄙夷神色,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韵荻只剩下残躯,落魄到不如丧家犬,只觉得被凶猛的恐惧席卷全身又不得不跌跌撞撞向前。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大约从此刻起决定波澜不惊。行走在山路,恍惚已经游离于红尘之外。有瞬间,她好像看见有座庙堂直抵云霄,香雾缭绕,满地的长发被焚烧殆尽。佟骥如磐石,可自己却是折断的蒲草且沾满血渍。那双炯炯瞳孔,能将粗俗和污垢洞察到体无完肤,她无法面对这次审判。 “姑娘,”身后传来问候,是位白皙女子,手拄拐杖。她虽身残却洁净如初,而我,虽身无瑕疵,却如残花败柳。想到此处,韵荻只觉低人一等,断不肯靠近。“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对方仍旧追问,心下已约有所想。她不愿再回忆,可脑海怎么都不听话,波涛翻滚个没完,全是张灿这个禽兽在翻云覆雨。于是使劲撕扯起快要爆炸的头颅,无力的跪倒在地,把头深深沉下去,像要埋进土里。 “姑娘,你别紧张,我不是坏人,我叫宛瑶。” 宛瑶?韵荻猛然抬起头,见对面女孩冲她莞尔一笑,情急之下紧紧拉住那只搭在肩上的手,问道:“你刚才说,说你叫?” “我叫宛瑶,”她重复道,声音比之前大了些,“走吧,我家就在不远处。你定是饿坏了,看你衣服都脏了,去我家换套新衣服吧,我mama可会裁制衣服了,她的手特别巧,就跟你的一样纤细。”mama?韵荻更觉得疑惑,怎么又多了个mama。还来不及多问几句,便被宛瑶拉扯向前。倘若能帮老妇和三哥寻回心爱之人,也算救赎自己在这个人世间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