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江河万古流在线阅读 - 第三章 第一节

第三章 第一节

    车子开出不到十分钟就停在上溪客运码头入口前,由于往上游方向的客船大多停航,所以平日嚣杂的客站今天显得格外冷清,等候在站前的客运经理点头哈腰地引领着老板和客人登上快艇。船不大,前舱靠壁摆着可供十来人坐的木沙发,俩个船员正忙着把一张八仙桌摆放在中间,看来是准备吃饭用的,后舱四架有上下铺的铁架床被固定在船舱中,上边摆放的被褥看起来顶洁净的。上船的四位刚在沙发坐定,船就离岸往上游方向直驶而去。

    俩个船员摆好桌椅,端上酒菜。四位相互礼让一番,张连治理所当然就位上座。“连叔,这‘竹叶青’不上头的,今天你就放心地多喝两杯,饭后好好地唾一觉,到溪口再下船走走。”林秉康一边给张连治斟酒,一边也没落下交通局的俩位文员,“二位笫一次在船上就餐吧,这可比岸上酒楼简陋得多,怠慢了,请多包涵。”“你们可别听林经理的这些客套话,桌面这几碗你到酒楼还真难吃到,就说这小瓮里‘青红全酒炖老鳗’,用的是农家米酿的八年青红酒,鳗鱼更有讲究”,张连治“竹叶青”下肚谈兴方始,“这鳗鱼每年秋末冬初要从上溪顺流而下,来到海口孵卵生子,春暖花开雌鳗离夫别子溯流数百里回到上溪,这样年复一年千百里逆游,鳗母的头顶部就被水流冲压得又短又扁,所以是不是老鳗只要看看鱼头就清楚了,”趁着几分酒意张连治站了起来,右手拿筷子,左手用羹杓居然从小瓮里捞出鳗鱼头,“瞧瞧,这头是扁的吧,我看也有十岁啦。”说着却把这鱼头放到林秉康面前的空碗里,“对不住了二位,刚才你们邱局长任命林经理为调查组组长,这鱼头就该归他享用啦。”话音刚落,他又从小瓮中勺出一指长的鱼尾,也倒入林秉康的碗里,“这叫有头有尾,办事顺利,这趟公差肯定马到成功。二位,你们说是不是?”“是是。”俩位文员连声呼应。

    林秉康这时也赶紧站了起来,从张连治手里拿过羹杓,先给两位文员各夹了一段鳗鱼又加满了鱼汤,接着也给张连治夹鱼装汤,只是比俩位文员的碗里少了小半碗的汤。“唉,这不明摆着是看不起你连叔吗?给他俩的是大段的鱼,再加满满当当的一碗汤,而给连叔才这一小段和半杓的汤,连叔这十几二十年算这十几年是白疼你了。”林秉康当然知道这是酒中戏言,却一本正经地表白:“愚侄岂敢忘了连叔的恩情,平日巴结都来不及。今天连叔已经喝上了‘竹叶青’,如果再多进‘全酒炖老鳗’的大补,当心连叔年岁大了抗不住。”“耶,这话听起来好象是你婶交待你的,你连叔是过六十岁了,无所谓‘抗得住’‘抗不住’了。倒是你们仨正当‘虎狼之年’,这一大碗八年青红酒炖十岁老鳗母下了肚,不要半个时辰,个个都会有翻江倒海之神力了。可惜呀,这船上除了这条炖熟的老鳗是母的,余下活的全是公的,英雄无用武之地啊。”俩位文员低头猛吃“全酒炖老鳗”,却没忘竖起耳朵细听叔侄二人酒中调侃。说说笑笑,喝酒吃菜,时间过得很快,虽说还不到半小时,小瓮似乎见底了,但不知这俩位文员是否授得翻江倒海之神力,只是见俩人都已脱掉笔挺的中山装,身着短裤汗衫专心享用八仙桌上的美味佳肴。又过半小时,林秉康看他三人都已酒足饭饱,便让船员服侍他们到后舱歇息。

    林秉康已经忙活了大半天,似乎也有了睡意。他刚走近后舱,三个醉汉的鼾声破门而出,其音量不亚于机舱,看来两位文员梦中正随着张连治在春宵楼里翻江倒海呢。见此情景他不禁哑然失笑,便转身来到船尾的小浴室。船员已经在大木盆里倒满热水,看来他是常乘这艘快艇的老板,所以连浴后自己专用的浴巾浴衣都整齐地摆放在浴盆边的凳子上。泡过澡后,他登上船顶平台,青山绿水,江风习习,好不惬意。一张竹制的躺椅固定在平台的中央,旁边小方桌上有一壶泡好的花茶,香气四溢。他躺下并随手将放在旁边小凳上的一条大毛巾盖在肚子上,迷迷糊糊地渐入梦境。

    “呜、呜……”几声气笛让林秉康起身往前望,原来快艇已赶上先行开出的两艘拖轮和港作船。所谓港作船,只是泰安船厂土法上马在钢制的趸船上安装了一台吊机,用它在货运码头吊装大型重物或是打捞沉船,倒是很管用,但船形见方又笨重,两艘拖轮前拉后推,还只能缓缓而行。再看了看左右两岸,已过了郊县西北奶奶洲江段。他背靠躺椅,顺手倒了杯茶,呷了一口,还不凉。看了一下表,已经过了三点半,想来晚上八、九点可以赶到溪口,不过拖轮和港作船肯定要到下半夜了。

    过了奶奶洲,两边的山离岸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高,江面开始变窄,水流也显得湍急起来。山上草木茂盛,林中生长着各色各样的蛇,夏秋季节尤其多,有民谚“七悬、八挂、九横路”,说的是蛇七月悬空而降,八月挂满枝头,九月横“躺”霸道。几千年前此地原住民傍水而居,善于用舟,习于水斗,蛇图纹身,自诩蛇种,以蛇为先祖,拜蛇为图腾,祈求蛇神保风调雨顺,水陆平安。仓颉造字,该有蛇形。既然视蛇为先祖,引入家门顶礼膜拜,许慎的《说文解字》何不有蛇入家门之字?糊里糊涂乱想一通,这大概就是林秉康幼年所受乡间私塾先生启蒙的幻觉。不过江名为蛇,则世代相传。

    蛇江源自西北部高山峻岭之中,数百条潺潺小溪引天上来水穿乡过村,先是汇聚延津山城南麓,水势见大,始称蛇江。蛇江自延津到溪口近三百里航程多急流险滩,所传“三十六滩七十二濑”就散布其间。过了溪口便进入平水航区,江底为砂石,已无滩濑触礁之虞。但河流仍在山间穿行,只是到了郊县西北才进入平缓地带,江面开阔多了,水流减慢下来,把从山地掠夹下来的河沙渐渐地沉入江底,奶奶洲便是千万年来由河沙淀积而成的蛇江第一洲。愈往下游河道愈宽,江中沙洲分布愈多,只是沙粒随着江水的流动相互磨擦而变得越发细了。但是,可千万别小瞧这不起眼的砂石。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国人慧眼末开,不知怎么倒先被日本人看上了,说是要花大价钱买这河沙,再用万吨货轮专运回国。消息一传开,就有人猜测这日本仔能从这砂石里提炼出比黄金还贵重的东西,还有根有据地说那可是造原子弹不可缺少的稀有材料。这还了得,怎能让日本仔用蛇江的砂石造原子弹,年纪大的人对三十来年前省城两次沦陷,在日寇铁蹄下饱受欺凌的岁月还记忆犹新呢。反正河沙在尚未与日本国成交之前,这样的说法想法只能是见怪不怪。后来价钱说定,合同签订,河沙启运,又说是日本人建桥梁隧道、摩天大厦,找遍全球,至少是亚洲,才在蛇江找到最优品质的建筑用沙。从此蛇江砂石的身价一路走高,连两岸“三不通”的台员人也用美金透过琉球等岛转口大量买入。至于江浙申沪等地也視蛇江的砂石为宝,说是精明的上海人看到大米撒在地上,可以视而不见,如是蛇江的沙就巴不得粒粒都检起。更有甚者,网传“歪歪楼”、“断断桥”后,临省一些地方明令重点工程只能采用蛇江的砂石,一时建材市场供不应求,沙价随楼价一起往上蹿。蛇江从上路夹带下来不是一般的砂石,而是一桶又一桶的真金白银。也正是这人见人爱金银般珍贵的砂石,引发各路帮派争砂夺石,再现血战奶奶洲。只不过当昌安江边金刚的右边腿缺失后,深海中的马鲛鱼便追随东海龙王的虾兵蟹将来到奶奶洲****生仔。天长日久,马鲛鱼所过之处的河床及大小沙洲便沐浴在纯天然富含ClNa海水中,原先Na离子含量趋零的淡水河沙摇身变成咸水的海沙。而精明的上海建筑商却蒙在鼓里,一如既往地笃信蛇江的河沙,殊不料若干年后再现“歪歪楼”、“断断桥”,当有关职能部门从断裂的水泥块中查出富含ClNa的海沙后,被追究责任的建筑商方如梦初醒大呼冤屈,上了蛇江河沙代理商“终身免检”的当。这个中种种趣闻,容当后表。

    蛇江离开奶奶洲,流到距省城西南约二十里处,被传说中的巨岩分成南北两港,北港从城南八里处擦城而过,南港则流经郊县南部乡镇。两港各流五、六十里后,汇聚在马头山下,此段河流俗称“马江”。而被两港围出的江心岛,长约五十来华里,宽也有十几里,因岛地处省城之南建有盐仓,故称南仓岛。盐仓在岛北临江,东南靠着一座小山,山不高,古时遍植梅花,得名梅山。近百年来,英、美、法、德、日等国先后沿山坡建了领事馆,接着欧美传教士在半山盖起梅亭医院和南华女子学院,山顶则办了所鹤龄书院,听起来有点象旧时私塾,其实开办后的二、三十年间,教员和课本都来自美国,学生在校八年毕业,可免考入学美国各州立大学二年级。抗战前改由国人任校长,虽然还有外籍教员,数理等科仍用英文课本,但学制等已按国民政府颁布的标准执行。书院北坡还有一块专埋洋人的墓地,刻有英文的石碑没有竖立而是斜躺在墓前的草坪上,难怪也有人把梅山叫作蕃仔山。不过近十来年,有些洋行买办达官贵人也住进散建在山间树丛中的洋房别墅里,邱元甫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家门匾上题有“樱花庐”字样,不知里边有否种植樱花,但抗战前那是东洋富商的私宅,省城官商界人士都是知晓的,只不过此时梅山令林秉康思深忧远的却是他的太太和嫡亲大妹和小弟。太太在梅亭医院待产,前三次也都在这里顺利地生下三个闺女,这次能否平安,不是很担心,担心的倒是若再生个女孩,真齐全了四季花,那后边烦心的事可就多了。而瑞瑛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从南华女子学院毕业了,去年暑假她带瑞珠、秉文乘公司的船到台员游玩,在去日月潭途中巧遇中学时的同学邓开策。邓开策比瑞瑛高一年级,去年从鹭岛大学毕业,今年考入美国哈佛大学攻读有机化学硕士学位,这次准备由台员港转赴北美。两人不期而遇,再次分别后越洋书信不断,约定瑞瑛毕业后也前往美国,是留洋读书,或是结婚定居,由不得父兄太多过问。而在梅山顶华英书院读高中的小弟秉文明年毕业考大学,但凡学习成绩和上学费用等等都无须费心,只是近来耳闻他与一些激进的大学生有所往来,现如今世道动荡,年轻人稍有不慎,祸起萧墙实不少见。梅山引发林秉康对三位亲人的思虑,萦绕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