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江河万古流在线阅读 - 第二章 第六节

第二章 第六节

    “求神不如求兄弟,”郑明伦对黄德标刚才提出的“避弹撞滩”歪点子早觉得是忙中添乱,而现在此人又搬神弄鬼就更感无聊,他放下手中的雪茄转而面朝林秉康急切地说道:“秉康贤弟你说对了,今天早晨我听收音机天气广播,昨晚北部山区是下了大雨,还说今后几天还会有暴雨,雨区还要从北向南扩展,估测今年汛期是要到了。气象局是这个月一日刚开始预报天气,我每天都听,蛮准的。你有什么好办法就直说了罢。”林秉康用手指了指会客厅右角落的那台落地自鸣钟说道:“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半,曾经理能否电话通知延津和溪口调度室,让停靠在那里的拖轮、港作船和空载的货轮即刻全速赶往青蛇滩,估计延津开出的船下午二点前会先到,溪口的船逆水而上三点前后也能到达,这样天黑前可把‘顺远’板正后拖离青蛇滩,顺流而下就近拉到相距不到五里远的上坪,这只是个靠泊点,仅有俩个站务员。上个礼拜刚装上一电话,告诉他们即刻租用附近沿江乡村的木船,把爬上滩边的旅客分批接到上坪。小孩、老人和伤病员先送,接着是特等舱和普通舱旅客。最后专门用条木船,叫‘顺远’号船员将捞到的尸体抬上船,也先运往上坪。让站务员多熬几桶姜汤,再到附近乡村收购些旧衣裤,只要干净,准备给救上岸没干衣裤換的旅客用。还要从延津调一、两艘待航机动客轮,一个钟头后也开向上坪。这时如果花些钱,能请个把医生随船同去,那敢情最好了。船上多备些铺盖,还要带上担把米面,船边走边煮,能煮多少算多少,上坪只有二个人,连个大灶都没有,熬个姜汤就夠受了,午饭只能等下午客船送来了。一百多人中去往溪口附近乡村的人客不多,由溪口站派出的货轮代送。”林秉康话音刚落,邱元甫尚未开口,曾正宜已离座快步往调度室打电话去了。

    “真是急昏了头,我看着正宜忙着张罗从平水道头开船的事务,他要求船员分秒必争地赶往青蛇难,可就是想不起延津和溪口有的是船。”邱元甫开始带点自责的口吻,转而赞许道:“还是秉康年轻,脑子转得快,昨晚看到白蛾,就担心会发大水,处置的步骤又考虑得很周到。你刚才说的这些都照办,下一步还有什么事该做呢?”按理这应当由邱元甫自己来作安排,即便来个集思广益,也该论资排辈而轮不到林秉康先声夺人,这不仅他年纪最轻,而且他的资历是在座八位中最浅的一个。林秉康幼童生活在郊县,五、六岁进私塾,念了近五年的之乎者也。十岁过后,再到教会办的中学,读了四、五年的ΑΒC和似懂非懂的代数、几何和生物之类的现代知识。刚满十五岁又被他爹送到城南达江路隆裕钱庄当伙计,这时张连治也在这条街开办一家南北土产行,钱庄老板参有股份,他俩见林秉康忠厚老实又灵动好学,隔年就派他跟船送货到台员岛。这一来二去,两年下来便走遍了台北、台中、台南各港,既弄懂了台员岛光复前在日本仔管治下和内陆商业贸易的规矩,也摸清了南北货品行情。十八岁那年他就离开钱庄,靠父亲给的五百块大洋和向钱庄贷的一千元,自办山区土货和日产百货之类,往来台员岛跑起单帮,不到一年就还清向钱庄所借的本利。再过一年,就自购一艘载重三百吨的木质旧货船,昂然成了运销合一的小老板。抗战爆发后,海口封锁,与台员岛断航停商。内陆路桥被日机炸毁,省内外客货往来主要依赖内河运送,河流不能通达的地方,才靠人挑马驮,河运日见繁忙。这时他爹也年近花甲,便将跑了数十年的几艘木帆船交绐他经营。趁此机会,他也把四、五年来跑台员岛赚得钱投建内河客货船,在省城与山区各码头间也做起运销合一的生意。但他与在座的“七仙”相比,既没有祖传巨财,更无社会背景,只能算是才疏学浅,势单力薄的小商人。能挤上泰安公司经理,还是仰仗这七位前辈的提携。所以,每遇大事难事只要这几位不好出面的他就主动请缨,以报知遇之恩。

    这样看来邱元甫的“下一步该做什么”,林秉康就不必谦让等待各位长辈悉数发表高见了,他缓了缓神开口说道:“如果邱局长和在座的各位信得过秉康,那我即刻前往青蛇滩,一是尽快疏通航道,安抚死伤者家属;二是协同建设厅船检处和交通局的官长做好现场勘察,寻究撞礁原因。”“秉康如能前往当然最好,只是你太太已经临盆,怎能让你离家,还是我去吧。”在调度室打过电话后刚回到座位的曾正宜赶忙表态。“曾老弟就不必争先了,这个时候东家主躲都来不及,怎能到现场自找麻烦,还是叫秉康老侄辛苦跑一趟吧。”黄德标这等倚老卖老的话也算是经验之谈,接着又神情专注地用右手的几根指头掐算起来,继而念念有词道:“今年己亥属猪,除卯兔和未羊的人外,其他属相不论是男还是女就不要近产妇,尤其是子鼠、巳蛇、戌狗更要躲远点……”黄德标话音未落,黄连治便迫不及待地插话:“秉康,你不属兔,也不是未羊,那就趁这个机会到溪口避一避。不在老婆身边,她会顺产给你生个胖猪崽,说不定还是只公的呢。”此言一出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那咱们就听标伯的话,让秉康辛苦跑一趟。也借连叔的吉言,待秉康返城,咱们在座的七位伯公和叔公给他的大公子办生诞酒,届时大家都得要有大礼包哦。”邱元甫紧顺着黄、张俩老的话说道,不过话锋即转:“我想受损的‘顺远’早晚要拖回来,这两天就不要急于报告建设厅船检处,等船到省城后,再请他们过目还不迟。只是眼下交通局尚无配置专门调查河运事故的机构和人员,所以,我决定请秉康担任交通局勘查‘顺远’事故原因的调查组组长,再叫俩个文员跟着去做笔录。不过还希望连治兄陪秉康一齐去,一则算是给秉康壮胆,那种死伤多人的场面想来秉康是没有见过的;再则连治兄的公子在山乡地面上能说得上话镇得住阵,这样安抚当地死伤者家属的事宜若遇麻烦,也可请连治兄的公子多费心予以协调。”大家对邱元甫这番的说辞当然都心领神会,张连治更是爽快地答应了:“秉康你就放心地带我走吧,老婆在医院生孩子有曾太太关照,现场查验有文员笔录,死伤者家属哭闹有你老叔顶着。花上两三天的时间,办好这趟差事,赶回来可要请我吃侄孙的‘三旦’酒啦。”“那一定,只要大家肯赏光,还要请各位喝满月酒呢。只是这两天公司的大小事,就劳驾永叔多费心了。”“你我之间那有这么多的客套,不要说公司的事是我该做的,就是这两天你不在家,你太太分娩后,我也该先替你筹办‘三旦’酒,免得她娘家送‘三旦’礼来,你还一点都没作准备。不过话说回来,出了‘顺远’这档事,不光现场有麻烦事要做,省城也少不了要干的活。”程永科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憨,看来他忘了今天做礼拜要去荤教堂向主忏悔的事。

    “还是程兄看得透,这城里确有棘手的事要马上办,”邱元甫不无忧烦地开了口,“先说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报社记者,稍有风吹草动就象绿头苍蝇闻到腥味倾巢而出,事大事小都粘住不放,再添油加醋煽得满城风雨。这些天大报小报天天都登学生上街请愿的事,报纸好卖得很,这个时候如果‘顺远’也被记者盯住,不要说是头版头条,只要上了报,那可就家喻户晓啰。”同坐在双人沙发上的曾正宜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回答道:“我已经交待延津和溪口的俩位站长不得把`顺远'的事外传,并安排调度室以青蛇滩崩岸疏浚为由,通知省城和上路各站点停售有通过青蛇滩的客票,估计两天后开航。这样只有青蛇滩上下两、三个山村的人会晓得‘顺远’撞滩的事,由他们传出来也得要过三、五天。只是`顺远'船上的旅客明天到港,就封不住口了。”“这事由我来办,”郑明伦胸有成竹地说,“我和《时报》社长是燕大的校友,其它几家小报总编对他都很尊重,今天晚上我请他到‘聚英楼’叙叙旧,让他带上那几位总编,在消息传出前先交个底,到时候由我们给报社提供通稿。”“晚上我也在‘聚英楼’和建设厅厅长以及验船处处长一齐吃饭,我会抽空去给社长总编们敬敬酒,再给每个报社送几本免费乘船证。”

    “有邱局长这般赏脸,那几家报馆还敢为难。”程永科适时地捧了一句,“明天中午我和陈经理原本就约请在省城的几位参议会议员在永吉公司的船艇上过端午节,得便观赏江中龙舟赛,这些‘民意’代表平日好抨击时弊,以显得忧国忧民,和他们联络联络感情,到时候该不会胡言乱语,这也是该办的事吧。”“对对对,程陈俩兄真是深藏若虚,该想到的事都想到了,还出了好点子,看来我们三家公司花点钱拉票选你们当议员,值得!”邱元甫露出了笑容。

    “老朽德标不才,前个月被邱局长举荐出任‘海员特别党部区分部’书记,最近对‘三公司’原有的党员和三青团员办理重新登记手续刚刚结束,准备拜二下午开个党团干部茶话会,利用这个机会给他们吹吹风,有备无患嘛。”“好,我和曾经理一齐参加。曾经理因抗战有功,已经中央党部批准恢复党籍了。同时,他在陆军事变前原任政宣处次长的职务也得到追认,会后他理应请大家吃酒啦。”“应该应该,就按邱局长的意思办,麻烦标兄先预定一下酒楼。”“有这等好事,吃酒的时候,我们几个会外人士也去酒楼露露脸揩揩油,不吃白不吃啊。”程永科又开始打诨了,看来这场神仙会是要结束了。

    “秉康咱俩还是赶紧走啦,青蛇滩忙活完了,再赶回来跟着程董事长去吃曾经理的酒。”张连治说着便起身和大家道别。“已经过午了,吃了饭再走。”邱元甫也离座随口挽留了一句。“不啦,我们在快艇上吃省时,今晚赶到溪口,再找几台滑竿,天亮前赶到青蛇滩。”林秉康已经走到会客室的门口。“可不能让你的连叔这样赶路,会累倒他的。”曾正宜连忙提醒道。“连叔今天晚上就安安稳稳地睡在溪口旅馆特等房的大床上,让溪口站长派个人带我和交通局的俩个文员一齐去就行了。”“曾经理放心吧,我这个老侄子顶会照顾我的,溪口离县城也就三、四十里路,明早得便我还想回老家转转。”一行人边说边走出公司大楼,楼前停着一辆小轿车,俩个身着中山装的交通局文员已等候在车旁。一阵寒暄后,林秉康先扶掖着张连治坐上车,然后和俩位文员也先后上了车,这时曾正宜从车窗外把一只黑色公文包递给他,并小声说:你一早就出门,肯定没带钱,这些带上会方便点。林秉康也不推让,只是笑了笑就接过去了。随后,车上车下一帮人挥手示别,车子出了大院便转向上路码头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