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离（1）

    邹可儿面色铁青，哼了一声，“你命还真大啊。”她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又是恼恨又是怜惜，吴凌烟哈哈一笑，牵动腹部伤口，“咝”地倒抽一口凉气。

    “别动。”邹可儿扶着他坐起，背靠石墙。从伤口形状来看凶器是某种弯曲的利刃，自上而下将肌腱切断了好几根，所幸没有伤及脊柱。血基本已经止住了，她虽不是医生，毕竟也在冷原独自存活了十数年，基本的生存技能样样精通。“事到如今还回来干什么？”邹可儿紧锁眉头，低低地问。

    “可……可能……这就是命吧。”吴凌烟内心激荡，再加上伤口剧痛，话也说不礼连贯了。

    “闭嘴吧。”邹可儿从包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满手血腥味弄得她相当不爽，偏偏这雨并非凡雨，没法用来洗手。“一会还有话问你。”瞧着吴凌烟这幅样子她暗自叹息，尽管感情不再，如此讽刺性的重逢仍令人唏嘘。

    “劳驾……帮我把口袋里的瓶子拿出来。”

    “瓶子？”邹可儿一脸困惑，“这个？”

    她在吴凌烟怀里一阵摸索，确有一金属瓶深藏其中，质感冰冷，纹路诡异，不似冷原之物。

    “打开。”

    邹可儿依言照做，拧开瓶盖后一股浓郁至极的血气扑面而来，邹可儿顿觉浑身僵硬，仿佛置身杀伐深重的修罗场，非人的士兵尖声嘶叫，血rou熔成的兵刃列阵交错，冲天血光将天边染透，似烟尘又似黑雾的带状物高悬空中，随风飘动。

    幻境！邹可儿曾听主教提起过这种古老秘法，偶有太古时期遗留下来的物质残存着极强的能量，以磁场的形式分散在古物周边，脑波同步率高者踏入磁场便可能“看”到当年发生过的片段，似真非真，如梦如幻，但持续时间极短。也就是说，这金属瓶抑或瓶中之血，乃上古之物。

    她试图看清浮在半空的烟尘究竟是什么东西，因为那些带状物跟如今缠绕冷原太阳的黑云实在太像，可偏在这时幻梦中止，邹可儿愣愣地看着手中鲜血，怅然若失。“呃，然后呢？”

    “喂给我喝。”

    “什……”邹可儿一声轻呼，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倒不是这要求太过暧昧，而是在她的印象中，吴凌烟极度厌恶冷原的喝血陋习，他们家也是全城硕果仅存没有血腥味的家庭之一，正因为此她才尤其喜欢到他家串门，可如今他竟然主动要求喝血，而且，毫不犹豫。

    吴凌烟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的确厌恶喝血，尽管接纳魔血成为猎人后偶有狂态，他也始终没有完全屈服于对血的渴求，只是经过精炼的血瓶恢复能力实在太强，为了跟怪兽和狂人作战除此之外再无他途。“相信我。”他坦然迎向邹可儿狐疑的目光，语声虚弱而坚定。

    邹可儿忽地想起一事，失声道：“你成了猎人！原来如此！”

    伏行暗夜根除血疫之人，冷原的灾星。一袭黑衣正如报丧的乌鸦般不祥，吊诡的猎人工具和残暴的杀戮手法令人避之惟恐不及，作为血疫源头的冷原自然是猎人的重点关照对象。只是这一群体向来是传说意义重于实际意义，到了近代更是如此，没有多少人真正见到过一个猎人，猎人猎杀怪兽的场景，更不啻天方夜谭。但没见过并不代表不存在，尤其是邹可儿曾被主教大人抚养，对这些轶闻秘辛的了解远比一般人为高。他们猎杀恶魔却又嗜血疯狂，需要借助鲜血维持身体机能，“永远不要跟猎人扯上关系，对他们来说人类和猎物只在一念之间。”主教大人如是告诫。

    吴凌烟无奈笑笑，算是默认了。

    邹可儿低头凝视着金属瓶里的鲜血，刘海垂下来遮住面庞，神色未明。她知道成为猎人意味着什么，更深知其后蕴藏的无穷祸患，吴凌烟连帮派都没参加过，又如何胜任猎杀怪兽乃至其他猎人的工作？更可怕的是猎人的诅咒——永世困于鲜血的诅咒，沦落为猎物的诅咒，无处可躲，无路可逃，终身相伴。

    不过他确实是从四十米高的钟楼坠落而未死，也许眼下吴凌烟已不再是多年以前那个内向阴郁、跟人打交道都要靠邹可儿代劳的弱小男孩了。他毕竟是猎人啊，身受重伤，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对她展露笑容的猎人啊。

    邹可儿嘴角微扬，轻轻托起吴凌烟的后颈，像喂药一样将血液一点一点喂了下去，动作温柔得让吴凌烟想起过世的母亲。

    “怎么了吗？”觉察到他神色有异，邹可儿停下手里的活，问。

    “没事，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

    这瓶里所盛之血果非凡物，立竿见影。尽管仍有些虚弱，吴凌烟已经可以起身行走。魔血流经体内所带来的快感前所未有，就好像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的血液都焕然一新，仿佛整个身体得以打散重塑，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邹可儿暗暗称奇，料想瓶中之血才是触发幻境的古物，只是其中来历却不便详询，何况当务之急是如何上楼。

    “恐怕眼下是没法上去了。”吴凌烟抬头望向楼顶，雨水顺着楼壁滑落把钟楼洗刷得像一块黑铁。记得他们出发时雨并无异常，街道上也没有黑水的迹象，何以竟会突然爆发且瞬间蔓延全城？若说是自然现象，太过诡谲；说是人为，又太过夸张。什么人能制造出如此惊天动地的灾难？科技？军方？都不可能。

    神罚。

    这是一种超乎常理的毁灭力量，如果说此前吴凌烟对它的认识还只限于道听途说，那么亲眼目睹后心中的惶怖，已至极点。钟楼之上一道身影临窗而立，身形佝偻，鲜衣怒袍，正是那统帅冷原的红衣主教。他手持权杖俯瞰众生，仿若执掌生杀大权的暴君，虽看不清他的表情，吴凌烟仍感到一阵恶寒，就像动物遇到天敌的恐惧本能。

    他勉力压抑自己的慌乱，不能在邹可儿面前表现得如此脓包。邹可儿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认出了那道鲜红的影子。

    “主教大人！”她忍不住冲口而出，呼喊声被阵阵惊雷击得粉碎，主教的身影消失在二人视线中，钟声隆隆，铺天盖地的黑泥倾盆而下。

    吴凌烟拉起邹可儿就跑，完全顾不上身体尚未复原。无论如何主教跟黑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林小仙知道应对之策，当然这也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林小仙虽叫做小仙，却并不是真仙，也许事态已恶化到连她也没辙的地步，又或许她行动不便，已随着黑水流向大海，尸骨无存了。

    呸，胡思乱想！吴凌烟定了定神，险些撞在电线杆上，邹可儿挣脱不得，急叫道：“放开我！你要去哪儿？”

    “去见一个人！”

    “我要去找主教大人……”

    “他是黑水的始作俑者，找他干嘛？”吴凌烟一边说，一边脚下不停，已将钟楼远远甩在后面，眼见离目的地越来越远，又听得吴凌烟如此血口喷人，邹可儿恼怒之下，摸出腰间匕首，虚刺向吴凌烟。

    吴凌烟无奈放手，邹可儿趁机跳在一旁，倚靠墙壁，气喘吁吁，握刀的手却并未松开。

    “你有什么证据是主教大人引发了黑水？”

    “刚刚你也看到了，主教消失后钟声响起，随后钟楼上便有黑泥涌下，一气呵成，如果不是有人刻意为之，你相信吗？”

    “说不定是有人利用主教大人……敲钟是为了示警……”

    吴凌烟摇摇头，笃定地道：“不会。”

    “不会？那为什么？”

    “因为我这一刀，正是主教大人手笔。”他指着自己腹部伤口，面上肌rou微微颤抖，显得心有余悸。

    邹可儿低头不语，匕首缓缓归鞘。吴凌烟是从钟楼掉下来的，楼顶的状况自然最有发言权，自己真是被黑水吓傻了。可她自幼被主教大人养大，深知主教大人德高望重，通情达理，决非残忍好杀之徒，什么原因导致了他下手如此狠辣，更不惜引动天灾毁灭冷原？

    “你没听过主教的开战宣言吗？”吴凌烟温言提醒。

    “没有，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早上，我知道你那时还没起床。”

    邹可儿脸上一红，不置可否。赖床的习惯她从小养到大，直到现在都不曾改变。上学那会早自习从来都是翘掉，甚至第一二节课也经常在外面鬼混；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她都不可能跟吴凌烟这样的乖学生走到一起，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戏剧性，他们不仅是青梅竹马，而且关系密切得令人欣羡。毕竟邹可儿的颜值在班里排名前三，行事颇具侠气，连老师都要给她三分面子，可谓无数男生梦寐以求的女侠，这样的人物竟独对吴凌烟青眼有加，着实令人费解。

    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吴凌烟离开后邹可儿换了无数任男友，作为间谍辗转于各大帮派，逢场作戏，身不由己。这就是她的生存之道。

    “那么你要见的人是谁？”

    吴凌烟神秘一笑：“她就是昙华帮主，曾经的大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