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言情小说 - 凤舞重楼在线阅读 - 第十五回 风霜摧折花无力

第十五回 风霜摧折花无力

    太监们整齐的脚步声仿佛出自一人,那样迤逦而行的队伍,似乎是来自地狱的使者,带着满满的戾气,直奔储秀宫而去。

    眼看着储秀宫已是近在眼前,秀玉支去送信儿的小德子方才赶到阿哥所。彼时三格格正逗弄着一只白色的哈巴狗,只见那狗身上套着一件纺丝软里的虎套头,除了脸和爪子,其余都包在衣裳里头,摇头摆尾的只跟在三格格身后逛悠,很是讨喜。

    “说吧,这回又是什么事儿!”三格格叫人将狗抱了下去,方才将小德子叫进来回话。也亏着她是个极有远见的,早安排了这么一个人放在她额娘身边,不然就凭诚妃的脾性,恐怕早就无法收场了。

    再说这小德子自打被安排在了诚妃身边,来来回回了这许多次,自然是已对这二位的脾性摸的一清二楚,听三格格问话,连一丝迟疑也不敢有,连忙跪下回话道:“秀玉姑姑让奴才来知会格格一声,说娘娘这会子已经赶到储秀宫去了!”

    三格格一听,刚拿到手里的茶盏便失手跌到了地上,立时便有人探头进来问怎么了,不过刚露了半个头,便叫她给骂了出去。

    “好好儿的,额娘去储秀宫做什么?”三格格虎着脸,心里头疑云密布,“皇阿玛可是说过,任何人非诏不得探视!难道秀玉是死人么,由得额娘这样乱来!”

    小德子见三格格动了气,一张原本粉嘟嘟的如花容颜转瞬都被气成了猪肝色,心里不由啐道‘就你那烈火性子的额娘,可也能听进别人的话么’,虽是很不服气,可他口中却仍是规规矩矩给回了话,“秀玉姑姑原也劝了的,只是嘴皮都说薄了,可仍是劝不住娘娘,所以要奴才来知会您快去呢!”

    “去!去!去!”三格格脸色铁青,顺手就把一旁摆着的,一组掐丝珐琅青花三宝给拂到了地上去,可怜那么精致的瓷器不过摆了两天,转眼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碎了一地,“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我去了又能如何!”说罢她犹是觉得不解气,也顾不上身前零散的碎瓷片,一个箭步便冲到了小德子跟前儿,连连甩了他几个大嘴巴,“还不是你们这些黑了心烂了肺的奴才们挑唆的,一应吃里扒外的货色,要你们有什么用!都该发落了去慎刑司,乱棍打死才是!”

    小德子自认为已是十万个小心翼翼了,谁成想还是挨了打,嘴巴里头咸腥气重的很,心里头却似是吞了黄连一般的苦不堪言。

    “奴才皮糙rou厚的,格格仔细伤了手!奴才贱命一条不值什么,可娘娘那里可是十万火急不等人,格格不如先给娘娘解了围,事后奴才自然领罚。”

    三格格一听小德子这样一说,倒是也不好再动手打他,腔子里头的邪火发了出来,她那颗灵光的小脑袋这才跟着清醒了过来。

    今晚的事情,要想阻止肯定是断断不能够了!眼下最重要的,却是得想个什么法子让额娘进不了储秀宫,如此方为上策。心里如此想着,三格格眼珠转了转,却是将目光落在了小德子的身上。

    “听你说话,倒是个极懂事的!本格格今儿个是急糊涂了,出手重了些,等这事平了,本格格定会叫额娘好好补偿你!”说着三格格便要亲手去扶小德子起来,小德子有些受宠若惊,并不等三格格触碰到他,便乖觉的自己爬了起来。再抬头时,猛一见三格格满脸狡诈的笑容,他的一颗心便好似急急的坠到了寒潭里头,那彻骨的冰冷,竟激的他不由的打了个寒战。

    彼时储秀宫中却是一派灯火通明,婉薇正于后殿的西配殿里,坐看她们翻箱倒柜把一些积年的旧物件,一件一件的重新翻了起来。

    忽地眼前一亮,婉薇便将茗香唤了过来。只见茗香手上捧着一个表着黄绫子的小匣子,不过十来寸大小的样子。

    “前儿个还想不起这东西究竟有没有赏人,可不今儿个就找着了!”

    婉薇感叹着从茗香手中接过那匣子,自己亲手打了开来,茗香也跟着凑近了一看,原来里头装着的竟是一个光透艳丽的葫芦瓶。只见那瓶身上绘着喜鹊、梅花花枝、竹子和太湖石,想来是要取喜上眉梢和节节高升的寓意了。

    “你可知这瓶好在哪里么?”

    婉薇爱不释手的在瓶身上摩挲着,那触感,竟像是在触摸一匹上好的绸缎,极其的滑不溜手。茗香于这方面一窍不通,自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老实答道:“奴婢不懂这些,只觉得这画画的怪好的,颜色好看、也逼真的紧,就这么看着,奴婢只觉的鼻尖香的不得了,连这喜鹊也像就要飞出来一样的!”

    婉薇笑笑,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说起这瓶的难得,倒是不得不提珐琅器了!如今这珐琅器也分了几等,分别为掐丝、嵌胎和画珐琅,眼前此瓶便属画珐琅一流。而画珐琅中又素以玻璃胎为尊,只因它温度太高了耐不住,可温度过低了,这花纹颜色却又呈色不好,是出了名的难烧。是以,此瓶的第一项尊贵之处便是在此了。其二,你们瞧瞧!”

    婉薇说着,便将那瓶小心翼翼的拿了起来,谁知这瓶竟是可以上下分离的。撂在一处时便是葫芦样的,一旦分开了,却是上为天球瓶,下位水洗,好不别致!

    众人无不讶异称赞,婉薇也颇为自得,这也是先帝亲赐的,要知道这样稀罕玲珑的东西,连朝堂上有功的臣子们也不曾得过呢!

    “奴婢们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东西,今儿个听娘娘的话,咱们也都跟着受教了!”茗香嘴甜,赶忙领着人福了一福,哪知有个小丫头子,名叫云京的,却是不明就里的跳了出来。

    “这瓶子好看是好看,可奴婢想着前些日子见三阿哥提的那个镏金的六角灯笼,也是玻璃做的,那上头也画了好些的画,可比这个要剔透多了!”

    一句话说的茗香心惊rou跳的,想去堵云京的嘴巴,却到底是迟了一步。众人都为这云京捏了把汗,谁知婉薇却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虽都是玻璃制的,可那玻璃是原样来的就原样用了,这个瓶子却得先把玻璃化了再吹成瓶子!”稍事顿了顿,婉薇见那云京还是一副呆头鹅的模样,摇了摇头便又叹道:“也罢!便如豆腐汤和豆腐圆子,原都是豆腐做的,只要你爱吃,这两样在你眼里自然都是好的,难道你还能分出个高低来不成!”

    “哦!”云京拉长了嗓音应了一声,满脸欣喜道,“就像奴婢既喜欢茯苓糕,也喜欢芙蓉糕一样,在奴婢心里这两样是一样都吃不絮的,所以自然是分不出上下高低来的!”

    婉薇听完她的领悟,不由得又笑了起来,“这话虽是大俗话,可也算的是过了!”说着便让茗香去取金叶子来赏了云京,那丫头也是一个小船载不了重的样子,只瞅着那欢天喜地的样子,倒让众人笑了许久。

    正是笑闹间,红苓却眉开眼笑的跑了进来。一进门,还未及走到婉薇跟前,便听她吆喝了起来,“娘娘快去前头听听吧,好生热闹呢!”

    婉薇横她一眼,红苓立时便收敛了许多,虽仍是笑着,可却斯文了不少,“瞧瞧你什么样子!年岁一年大了一年,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如今竟连体面也顾不得了?”

    红苓抬手指指前殿,强强忍了笑意,说道,“奴婢的体面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么一闹,想必过了今晚,那位烈火奶奶的面子,倒要丢的满宫都是了呢!”

    婉薇一笑置之,并未多言。这些年的恩怨纠葛,也是时候一并算总账了。从前的她就是因为太过懦弱无能,所以才迭生了这许多是非恩怨,如今快刀斩乱麻,一劳永逸也没什么不好!

    恕妃jiejie,你的在天之灵终于可以安息了!

    婉薇心中突然开始有些烦乱,让人把东西重新收好,她便起身自行往外走去。不过刚走两步,却见四禧被门槛子绊了个跟头,直直的栽了近来,婉薇见他神色慌张、脸色煞白,脑门上却犹是汗淋淋的,不由疑心大作。

    那四禧刚被红苓等人七手八脚的扶起来,却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哭道:“娘娘不好了!三阿哥被飞石掷到了头,听说流了好多的血,恐怕,恐怕!”

    房间里的灯火似乎一瞬间便都被熄灭了,婉薇眼前一片漆黑,只觉身子轻飘飘的飞上了云端,继而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绵恺,我的绵恺!

    再醒来时,颙琰也已陪在了身边。婉薇睁开眼睛一见是他,心中愈发觉得不祥,眼泪便似绝了堤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只是用力的去握住他的手,连说一句话、一个字的力气也没有。

    颙琰看她一副断了肠的模样,猛然竟想起他们早夭的七格格来。那一次她也是这样的伤心,之后又大病了一场方才回缓过来,这一次若是绵恺有个三长两短!

    颙琰不愿再想下去,心中愈发对今晚的罪魁祸首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传令下去,着慎刑司好好拷打那个狗奴才,看他究竟有无人指使!务必要他多吃点苦头,也好给旁人提个醒,看谁还敢肆意妄为!”

    “皇上,依嫔妾看,恐怕只拷打他一个不足以震慑人心!”那声音自人后传来,只听得几声花盆底扣在地上咚咚的声响,前头的人很自觉的便左右分站,让出了一条路来,原来竟是安常在!“若无禁足一事,想来那班伺候三阿哥的奴才也不至于懈怠如此!连伤害皇子的事情,他们尚且做的出来,来日若要做出更大逆不道的事,却也不稀罕了!”

    “正是呢!”莹嫔不等安常在把话说完,便强行抢过了话头去,“永和宫一事至今尚无定论,皇贵妃清白与否嫔妾不敢妄下定论,可若说到追究,自然那班看管平安缸的奴才却是首当其冲,第一个逃不过的!”

    颙琰颌首以示赞同,追根朔源再想到这一连串的事情是由诚妃那里起的头,不由就含了几分厌恶的看向了诚妃,沉声问道:“那么诚妃以为呢?”

    颙琰话语之中的压迫感令诚妃很是有些喘不过气来,视线一经与颙琰的目光相撞,看着那样冰冷的目光,她的一颗心都跟着凉了半截。如今在她暂理六宫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而她与婉薇素来不和,此番事发,旁人自然要疑心是她趁着储秀宫落魄而搞的鬼!

    可她的心里何尝不冤屈的慌呢?只是如今说什么也迟了,谁让小德子确实是她宫里的奴才!如今被人拿了个正着,就算喊破了喉咙,这冤屈也是注定洗不掉的了!

    “臣妾对奴才管教不善,还请皇上责罚!”

    “诚妃jiejie倒是难得的精明!也是,这管教不善的确要比纵奴行凶罪责轻多了,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董贵人仍是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多的样子,她这一闹,倒叫诚妃更是着了恼,只是碍着颙琰在这不好发作,便只得咬紧了银牙,皮笑rou不笑的恨声道:“董贵人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先前皇贵妃禁足之事,你说那菩提子的手串丢的凑巧,如今本宫的奴才一时不稳行了错事,你又冲着本宫来了!只是不知道你这般摆布了我们两个,最后你可能捞到什么好处么!”

    那董贵人从来都是个最为乖张的性子,仗着有几分宠爱,从来都是目空一切,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眼下见颙琰的脸都气的发了青,目的既已达到,也不过是对着诚妃浅浅一笑,却是不肯再多说一句。

    诚妃满口的牙齿咬的咯吱咯吱作响,见她这般不敬自己,愈发气的炸了肺!只是眼瞅着颙琰的神色越来越差,却也只能把肚子里的牢sao又给咽了回去。

    那厢婉薇虽说哭的肝肠寸断,可众人的话,却仍是一字不落的全都落在了她的耳朵里。从眼下的情形听起来,绵恺的伤应该没有大碍。了解到这样的信息,婉薇心中方才真正的放下心来,她泪眼朦胧的透过纱帏看向堂中诸人,目光似是一条水蛇般游走在众人面上,最后却将目光落在了诚妃身上。

    她了解的诚妃,不过是一只纸老虎,也就咋呼的本领最大。在她的浆糊脑袋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样阴毒的手段的!今晚的围魏救赵,可是一箭双雕的好啊!既解了诚妃私自探访储秀宫的围,又连带着差点除去绵恺!

    一想到这样狠辣狡诈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隐藏在绵恺的左右,就像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盘在他的身上,时刻准备着将身体收缩勒紧、露出它的毒牙,婉薇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一味只想着要揪出内鬼,要给诚妃一点教训,却不曾想会连累了自己的孩子!一时又气又急,方才强灌下去的药竟被她哇的一声,又给全吐了出来,人也无力的把头耷拉在了炕沿边上。颙琰躲避不及,秋香色的团龙常服上也因此而洇湿了一片。

    “朕知道你受委屈了!”颙琰毫不在意衣裳上的污渍,只是怜惜的拍着婉薇的后背,“朕已经做主将绵恺从阿哥所移到了你的丽景轩,这些日子便由你来亲自照顾他!至于那些不中用的奴才,朕也一并交由你来发落,这样可好?”

    “臣妾,臣妾谢过皇上!”婉薇挣扎着想要起身,不过刚抬起头来,却又不支的跌落在了炕上。

    “躺着吧!看起猛了头晕!”

    婉薇由得颙琰将她放平在炕上,又给她揶好了被角,眸子里的他笑意融融,似是春天午间令人晕眩的日头。婉薇被那笑容晃了眼睛,也是精神不济,竟不自觉的沉沉睡去。正在这时,却见红苓捧了药碗增走进来。

    “咦?”莹嫔眼尖,一见红苓的托盘上有两碗药汤,不由的便蹙着眉头拿帕子掩了嘴,倒好像那药已经到了她的口里,“什么好东西!还连连煎了两碗来,便是没病,也要被这苦药汤子给苦坏了!”

    颙琰亦是不解,看向红苓的目光,威严之中也瞬间添了一些探究。众人的视线一下便都转移到了红苓的身上,红苓见状不急不恼,手里捧着托盘施施然的跪了下来。

    “这两碗药里头,这青玉碗里盛着的是酸枣仁汤,太医说可定心神使人安眠,方中又有甘草,入口也不会过分的苦涩,特意嘱咐了奴婢要睡前端给娘娘服用。另外这琉璃盏里盛着的,不过是一杯疏肝醒脾的代茶饮罢了。娘娘原本就有脾胃不和的症候,前些日子便愈发的重了,偏生太医又进不来,奴婢听闻用白梅花、玫瑰花、厚朴花、白芍和炙甘草配成方子煎茶可醒脾气,便从先前剩下的药里凑了些许给娘娘饮用,倒也见得一点效用。”

    “朕只说要你们主子禁足,可没说不准你们主子就医!可见这些奴才糊涂,竟会错了朕的旨意!”颙琰眉毛一挑,看着安然睡着的婉薇,心中却不合时宜的冒出了一些旁的念头来。邪教连年肆虐不停,败绩累累,眼下朝中良将难求!她的哥哥倒还有些天赋,似乎值得一用。

    想到这里,颙琰已是打定了主意,“既是因当值太监玩忽职守而致看护平安缸不力,致使永和宫走水,那便将那晚当值的一干太监杖杀,以儆效尤!储秀宫上下无罪开释,禁足即刻解除!”

    “皇上英明,奴婢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红苓伏地叩头不止,口中三呼万岁声犹未止,颙琰却早已走到了门外。众妃一见,也连连跟上,方才还人满为患的暖阁里,登时便清净了下来。

    “可走远了?”婉薇的声音幽幽传来,人也利落的从炕上坐了起来。“三阿哥可好些了?此刻三阿哥身边都有谁在伺候?可信得过?”

    红苓听她连连发问,赶忙上前将婉薇扶下炕来,“娘娘放心!茗香在看着呢!阿哥所那些乳母嬷嬷们,奴婢也叫四禧锁在后头东配殿了,只等娘娘精神好了再审她们呢!”

    婉薇听后只是默默的点点头,便由得红苓给她将头发梳好挽起。此刻实在不是自哀自怜的时候,诚妃的身后隐藏着这样一个人,的确是件再棘手不过的事情!

    刘佳玉蓉!婉薇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拳头紧紧的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