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雪中送炭
第二十八章雪中送炭 吃过中午饭，稍事休息，曾有为头顶烈日，骑车到厂上班，先忙公务。曾有为没去打扰刘忠才，而是抽空到新产品车间和厂部化验室走了一趟，找到已经当了机械保养工的包子荣和化验组长朱凤兰二人，向他们布置了个“突击任务”，两位青工骨干一拍胸脯欣然应诺。 厂部办公楼生产科内间，小小的设计室里吊扇生风昼夜不停，两个壮年汉子伏在各自的办公桌上挥汗奋战。中专毕业的机械描图员依据刘忠才交来的设计草图，在精心地绘制着粉煤灰砖新工艺生产线的平面总图。刘忠才在细致地核对数据，审阅自己设计的新添设备安装草图。连日继夜，两位新产品技术攻关的主将和助手忙得不可开交。 烈日依然如火如灼，气候依然酷暑逼人。看得出来，今天，刘忠才不像往日那样平静专注，心情似乎同气候一般燥热，即便是在呼呼转动的吊扇底下工作，也止不住汗流满面，以至于不得不在靠窗的墙下边放置两盆自来水，浸着毛巾，时不时离开座椅，从脸盆里捞出湿毛巾拭擦脸颊、颈项和胳膊上冒出的汗珠。 昨天下午，妻子突然气咻咻地吵到厂里来，并竟然推开小女儿离家出走，不啻是在刘忠才的家庭轰响一声霹雳，搅起巨大的风波，本来贫苦但却融洽的秩序一下子全乱了套。当天，他提早下班，带着妻子撂下的小女儿回到家里，便动手烧水煮饭，喂饱小女儿后，用温水将其放在大脚盆里洗好澡。儿子放学回来，父子俩吃了顿随意的饭菜，先后从大水缸里掏出两脸盆冷水，在屋前院子空地上冲洗了身子，然后即在大脚盆里洗净一堆脏衣裤，用竹篾衣架凉在屋门外廊檐上。他足足忙了三个多钟点，才服侍一双儿女吃饱穿好，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他指令大儿子带着小女儿在院子里玩耍，自身本想在卧室写字桌边坐下来做点什么，可总是心静不下来，妻子吴妙华那张满含怨气和愤怒的脸孔在眼前时隐时现，搅得他什么也做不成，索性来到院子里，抱一个、撵一个地领着两儿女去附近街巷散步。夜间，一直于母爱沐浴下生长的两个子女，突然不见了亲妈，双双惊恐不安，大儿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缠住他要找娘，小女儿更是哇哇哭叫吵闹不休，怎么哄怎么骗也无补于事，一直搅腾到后半夜，孩子们终于疲惫中睡去，他才精疲力竭地倒在床铺上。人是躺下了，可又是难以入眠，昔日那深厚的夫妻情感总是映射在脑仓里久难消退，刚刚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旧式马蹄钟上拨好的闹铃又响了起来，醒来一看天色已亮，只得起身上街去买菜，急急地回来烧好早、中餐，推醒两个孩子洗脸吃早饭，打发走背上书包的大儿子，锁好房门，骑上厂食堂借来的那辆三轮车，先将小女儿送进街道托儿所，然后有气无力地赶到厂里，已是迟到半个小时了。 一场夫凄纠纷和家庭离散，就像给刘忠才心里燃起一把烦恼之火，烧得他焦头烂额神思不宁，要不是多年来坎坷经历中练就的坚韧毅力支撑着，要想继续干好眼前这份费心劳神的工作，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依靠着心灵深处高尚的理想和毅力，他将一切难艰置之度外，仍然于烦恼中安下神来，顽强地坚持着手里的工作。 下午五时，厂长曾有为微笑着走进他的设计室，十分关心地探问道：“大刘，怎么样，昨天晚上忙得够呛吧？” “唉，孩子们离开娘，简直闹翻了天。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夜啊！” “好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答应你的四件事已经完成了两件，从今天起，你的日子可以过得安宁些了。” “别开玩笑！小曾，你没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事！” “不相信？咱们走着瞧！已经五点钟了，特殊情况，咱俩提前一点下班吧。” “干吗这么急下班？” “我跟你一块走。咱俩一起去托儿所接你的小女儿，接了孩子，到我家吃晚饭。吃完晚饭，我带你孩子见褓姆，然后去看看新住房中意不中意。” “什么？什么？……唉呀，我现在的心情，是说笑话的时候吗？” “别不相信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跟我走了再说嘛！” 曾有为三言两语，半是玩笑半是命令，说着便动手帮刘忠才整理好办公桌上的图纸资料，拉着他往门外走。刘忠才也不知厂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事烦愁神思晃荡，身不由己地跟着走出办公室，各自骑上自行车，相伴着往域里驶去。 两个汉子并肩骑车走街串巷，直抵城北鹿鸣街道托儿所。刘忠才接到小女儿，安放在自己制作的后车架小圈椅上，因惦念放学的大儿子，坚持要回家去烧晚饭。曾有为却说，他的儿子早被人带到自己家去了。刘忠才心有疑惑不解其意，问曾有为什么意思。曾有为笑而不答，只是拍拍他肩头，拉着他掉转车头，直向解放路自己的住所驶去。 来到曾家门口，刘忠才果见自己的儿子刘钢蹦蹦跳跳地从门里迎出来。 “刘钢，是谁带你到曾叔叔家来的？”刘忠才立问儿子。 “是厂里的朱阿姨。朱阿姨说，曾叔叔请爸爸吃晚饭，让我先过来，在曾叔叔家里等你。”刘钢高兴地回答。 “小曾，你搞的什么鬼把戏？真的有心情请我吃晚饭？”刘忠才解不开这个谜。 “这还有假？请你吃晚饭，丢下两个小宝贝，放松一下行么！”曾有为神秘地眯了眯眼睛。 两人在屋门外架好自行车，曾有为伸出粗壮的大手，一把将刘忠才的小女儿刘梅从车架上抱起来。孩子怵生又哭又叫，曾有为也不管这些，哄着逗着，顾自抱着孩子往屋里走。 刘忠才和刘钢跟着走进曾家屋门，见瞎眼的曾mama正摸索着从内房迎出来，边走边说：“福儿，你把刘师傅请来了吧？” “曾大妈，我来了，你老人家身体好吗？”刘忠才连忙迎上去，撵住曾mama的手，问寒嘘暖。 “好，好。听福儿说，你刘师傅是个难得的人才，懂文化懂科学，办工厂就得靠你们这些能人呀！”曾mama握紧刘忠才的手，微笑着夸奖他。 “哪里，要不是党中央政策好，要不是小曾当厂长领导有方，我这点小才能可没地方用啊。”刘忠才谦虚地说出真心话。 “说得对呀。刘师傅，你可别夸我家福儿，他年纪轻，缺点多着，靠党的培养，靠大伙儿帮助他才行哩。”曾mama边说道招呼客人：“刘师傅，你到方桌边去坐。福儿，把孩子交给我，你陪刘师傅聊天吧。” 曾有为还不曾有管孩子的经历，刘家小女儿不听他的哄，哭叫声不止。他只好把孩子递到母亲手里。奇怪的是，孩子一上瞎眼老妪的手，稍事哄抚便止住哭声安静下来。 曾mama抱着孩子坐到客厅一边的木制坐椅上，轻声哄着孩子玩。曾有为打开屋顶正中的吊扇，同刘忠才刚刚在餐桌边落坐，裙衫外边套了只白围腰的姜淑明让小刘钢牵手从厨房走进小客厅来。 刘钢指着父亲说：“姜阿姨，这是我爸爸。” 曾有为连忙向客人引见妻子：“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姜淑明。” 刘忠才与姜淑明似曾相识：“这不是市人民医院的姜大夫嘛！” 姜淑明也认出了刘忠才：“你就是刘忠才师傅！” 刘忠才连连称奇：“哎呀，姜大夫，想不到你就是小曾的爱人！巧，真巧！” 姜淑明禁不住附和说：“巧！是巧呀！” 曾有为感到意外：“怎么，你们俩认识？” “两年前，我在厂里被隔离审查，刘钢生了场重病，幸亏姜大夫救助，要不，这条小命就不知道在不在啦！”回忆往事，刘忠才大发感叹。 “刘师傅，别说了，救死扶伤本来是我们当医生的职责嘛。菜马上就烧好，你们继续聊吧。”姜淑明不想为此寻常小事招来刘忠才的感激，微笑着讳避话题，转身回厨房去。小刘钢亲热地呼叫“姜阿姨”，跟在她后边。 小客厅里，刘忠才满含感激之情，向曾有为谈起两年前的这件往事—— 那时候，市属砖瓦厂“揭批查运动”正摘得热火朝天，刘忠才被当成“邦派骨干分子”被勒令住进学习班隔离审查，一住就住了一个多月，妻儿来厂见面也有人在旁监督，即便家有特殊困难也不允许他回家过夜。俗话说“屋漏偏遭连阴雨”，就在那些日子里，他那六岁的儿子刘钢发了场病，高烧不退，妻子吴妙华慌忙抱起病儿奔往市人民医院，马上进急诊室输液观察，值班医生很快确诊患了急性肺炎，必须住院治疗。但是，当吴妙华去办理住院手续时，住院部门房却向她宣布了一条规定：“重病号住院必须要亲属在旁陪护，否则不予收住。”丈夫正在蒙难，家里一切都要当妻子的cao持到底。不住院吧，孩子病重，做娘的怎能硬得起心肠？住院吧，必须丢下手里的工作，势必招致扣罚工资和奖金的后果。吴妙华左右为难，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时没了主张，搞得值班医生不耐烦起来，合上登记簿就要下逐客令。正在此时，当时在内科病房当住院医生的姜淑明往急诊室路过，听了吴妙华的哭诉，顿生恻隐之心，当着值班医生表态说：“孩子病重，不住院可不行。我看这样吧，让孩子住进来，白天让家长照常上班，我替她特殊照管着，下了班再由家长陪伴。快办住院手续吧！”逄此善事，吴妙华破涕为笑，赶忙给儿子办了住院手续。小刘钢在医院住了八天，在姜淑明的细心治疗和照料下，病情很快好转。出院的那天，孩子拉住姜大夫的手难分难舍，吴妙华眼含热泪千恩万谢。刘忠才是在学习班政审结束后才知道这回事的，他特地买了张大红纸写上感谢信，带着儿子到医院面谢姜淑明，并将感谢信送到医院院长办公室，要求院领导表扬助人危难的姜大夫…… 叙完往事，刘忠才禁不住对曾有为大表赞叹：“小曾，你真幸运，找了这么好的对象！” 曾有为微微一笑，说：“见难相助人之美德嘛。大刘，我还得向你介绍一下，姜淑明大夫就是我给你找到的临时褓姆，从现在起，你就把小女儿交给她管，直到你老婆回心转意！” 刘忠才闻言吃了一惊，连声急呼：“什么，什么，叫姜大夫替我照管孩子？你怎么想得出来！不行，那怎么行！” 曾有为却沉稳地答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同志嘛，照管小孩总比咱男子汉强。” 刘忠才一迭连声地反对：“不行！不行！姜大夫在医院工作已经够忙，还能让她给别人带孩子？再说，你们小俩口结婚未久，自己的孩子都没出生，哪能去帮别人抱孩子！” 这时候，姜淑明正好端菜进来，接口道：“怎么不行？刘师傅，我现在在骨科坐门诊，再忙也是八小时工作，下班回到家，替你照看一下孩子，用得了多少力气？你就放心吧。” 刘忠才呆呆地望着姜淑明，仍然摇着头：“姜大夫，不行呀！为了我家里一点小困难，给你找那么大的麻烦，我……我不应该呀！” 曾mama一手抱着刘梅，一手扶墙站起身来，大声地插话：“刘师傅，你就别多心啦。白天，孩子仍旧放托儿所，让淑明上下班顺路接送；晚上，把孩子交给我就是了。我瞎眼老太婆别的活儿不能做，管管小孩子总行吧。” 刘忠才连忙起身去撵扶曾mama，让她重新坐下来：“曾大妈，给弥老人家添麻烦，我就更过意不去啦！” 曾mama慈祥地微笑着坐下来，示意刘忠才回方桌边坐。 “一人有难处，众人来相帮。暂时照料一下你女儿倒是小事情，要紧的是你夫妻和睦互相体谅。”老人家安慰刘忠才后，转对曾有为道：“福儿，你抽空去找到刘师母，咱们大伙都帮着劝劝她。日子过得再难，也得往好处想，咱们图的是美好的明天，四化搞起来了，国家富强起来了，咱老百姓的日子才真好过。哪有女人不疼丈夫、不爱孩子的呀？我想，刘师母总能想通的。” 曾家老太太的高瞻远瞩令刘忠才感动万分，连连点头：“曾大妈，你说的对。我那老婆是一时想不开气跑了，她会回来的。千不好万不好，都是我自己没处理好家庭矛盾，让你们一家人替我cao心！” “好啦。刘师傅，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从今天起，你小女儿暂时放在我们家，你大胆安心在厂里工作就行。”姜淑明下结论似地告白刘忠才后，对丈夫下命令：“有为，还坐着干吗？跟我去厨房端菜！” “等等！”未等曾有为站起身，刘忠才突地呼了一声。七尺男儿满心激动眼眶潮湿，似有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面对曾家老少，出自肺腑迸出一句誓言：“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说的。你们一家人德高心善，原谅我刘忠才心直嘴笨说不出好听的话语。小曾，三天以后，我一定把全套新产品工艺改革的设计方案和可行性分析报告交到你手里。这一回，不把新产品搞上去，我死不瞑目！” “大刘！为了解决你的家庭困难，能帮忙的帮一下，小事一桩微不足道，你不必放在心上。”志同道合者惺惺相惜，曾有为也激动地站起来，一拍刘忠才的肩膀：“有你这句忠言，我们厂的前途光芒四射啦！” 不一会儿，小方桌上端齐了家常便菜，放齐了觥筹杯碗。曾mama稳坐一端，左胳膊挽住小刘梅，用右手给孩子喂饭吃；刘钢与姜淑明相依而坐欢快用餐；曾有为与刘忠才主客两个则相对而坐举杯饮酒。曾、刘两家老少长幼同桌进餐，欢声笑语亲密无间。 不是山珍，不是海味，没有客套，没有捧场，一席普普通通的家庭便宴显示着志士仁人甘苦共尝的赤诚友情，闪烁着华夏国民心灵情怀的奇光异彩。 吃过晚饭稍事休息，天还刚始暗下来，曾有为对刘忠才说：“大刘，孩子问题解决了，我还给你要到一间好房子，去看看你的新居吧。” 又是天降一条爆炸性的奇闻！刘忠才惊讶地望住曾有为，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曾，你今天怎么啦，尽跟我玩魔术变戏法！难道你真有通天的本事？” 曾有为依旧神秘地眯了眯眼睛，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替你找房子，有人帮我的大忙呢！带上刘钢，跟我走吧。” 刘忠才将信将疑，他不再多问，与姜淑明和曾mama告别后，一把将大儿子刘钢扶上前车架，蹬上那辆旧自行车跟在曾有为后面，往市中心街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