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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山河灿于地 星斗会璇玑

    第二十回山河灿于地星斗会璇玑

    过了两日,船队驶近广州外海。深夜,一艘英国商船靠了过来,与和宝船交易货物。范昭、安含玉和胡兆麟等人依照郑昌安排,关门闭仓。云梦月听得外面一片灯光喧闹,问道:“相公,郑老板做事如此隐秘,怕是见不得人的?”范昭道:“郑老板是在与西洋人私下交易,船只回苏州后,才算关税。这样,西洋人可以避免只与十三行做生意,也可以避免粤海关的高额关税。”云梦月察觉不妥,道:“这不是贩卖私货吗?云叔父他……”范昭道:“郑老板说了,苏州每日千帆出海,官府都要查验登记货物,以作上交地税和关税的凭证。但是,浙海关交易对象多为日本和朝鲜海商,利润不大。浙商南下和西洋人直接交易才能获取大利润。不过,得有云叔父的战船护航才行,否则,和宝船超过返航期限,就要获大罪。说起来,郑老板打了个擦边球,也算是合法的吧。”云梦月道:“这样啊,难怪郑老板对云叔父毕恭毕敬。”云梦月好奇心起,起身推开一丝窗户向外看,惊道:“相公,官船也有货物和西洋人交易!”范昭连忙起身去看,果然看见两艘大清水师的战船,围着一艘英国商船,官兵们与洋人水手正在搬运货物。范昭讶道:“云叔父也在走私?”云梦月关好窗户,蹙眉道:“想不到堂堂的大清水师,也做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范昭心情复杂,道:“我的岳父诸庄主腐败,云叔父身为诸庄主的下属,怕是不得不腐败了。”

    船队又航行了一天一夜,于八月初一晨抵达广州府黄埔港。皇家商人号停留在黄埔港,不得进入广州府内。和宝船跟随致远船,直入广州府。范昭吃过早餐,便带着云梦月和红儿,站在船头欣赏珠江岸口风景。郑昌站在旁边,指指点点,当起了导游。范昭问道:“皇家商人号停留在黄埔港,如何与十三行交易?”郑昌道:“西洋商船若是想与十三行交易,则由粤海关的官员检验登记货物,然后在黄埔港口卸货,转运十三行。只有船长等少数人,在本国商馆大班(领事)带领下,可以进入广州西关十三行的西洋商馆区。至于普通船员,只能在黄埔港的长洲岛和深井岛活动,不得随意进入广州府。每个月有几个游散日,允许洋水手游览省城和到十三行购物,但是天黑前必须离去,以防生乱。皇家商人号,已经在宁波完成了交易,此次停留黄埔港,多半是为了检修船只,补充淡水。只待九月东北季风起,便要返航西归了。”云梦月问道:“船员不能随意进入广州府,那西洋商馆的家眷呢?”郑昌道:“大清朝严禁洋妇进入广州府,所以,商馆洋人的家眷要么暂时停留在黄埔港,要么长期居住在澳门。”云梦月心稍安,道:“这条禁令,似乎有些不通人情。”郑昌笑道:“皇上的心思,就不是我们平民百姓能捉摸的了。”云梦月瞧见范昭在瞧自己,不禁俏脸一热,心道:“你以为我在吃醋么?我是为了……哎哟,只怕我真的是在吃醋呢。”

    沿途经过赤岗塔和琶洲塔,到达广州府内港——天字码头。天字码头,范昭(许时今)知道这个地方,在21世纪位于广州市海珠区,是广州市著名旅游景点之一,珠江夜游的船只多在这里启航。

    天字码头已经被广州水师封闭,港口空空荡荡。云野下船,和一位将官寒喧几句,便让周虎随之办理和宝船的商贸公务。一个三十多岁绅士走上来,拱手道:“云将军,家父在码头莲香居备好酒菜,为亲家们接风洗尘。”云野道:“劳烦胡大掌柜。”原来,此绅士正是梅儿的二伯父胡义山,胡家义和行的大掌柜。云野带胡义山和胡兆麟、慧一禅师、安含玉、范昭等见礼。梅儿身着孝服,上前磕头,红儿连忙铺上跪垫。胡义山扶起梅儿,道:“总算盼着你了。自接到堂兄家书后,老太爷就日日夜夜盼望啊。”说着,洒下两滴眼泪。胡兆麟道:“是啊。两年来,我和老太爷通信十余封,老太爷思孙心切,封封书信都在询问梅儿回乡认祖的事宜。若不是怕惊扰了义云弟妹的亡灵,老太爷早就派人去仙居山了。”胡义山道:“是。家父收到堂兄的书信后,曾想让三弟义海去趟仙居。但是,堂兄说,梅儿移灵回乡认祖是大事,得有亲家相陪,须从长计议。家父不得已,只好将此事缓了下来。今年初春,云将军得旨押送西洋商船。家父得知后,五月中在此与云将军见面,谈定了梅丫头移灵回乡认祖事宜。”安含玉笑道:“好,好。虽然晚了点,一家人毕竟团聚了。”

    大家坐着马车去往莲香居。行了半里地,便到了。早有下人报与胡庸。胡庸带着三儿子胡义海在大门等候。安含玉有意显摆,坐车前就叫人竖起一个白底镶红边流苏的大幡,上书四个镶金大字:“忠义夫人”,边上镶金小字“诰命五品”,迎风招展。引来沿街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胡庸早向胡兆麟打听清楚云野和范昭的家世背景,对安含玉的性格脾气略有所知,如今见安含玉如此招摇,心中甚喜。

    原来,十三行一直受粤海关和广州府大小官员的盘剥,胡庸一直想在朝廷中找个强有力的靠山。去年秋上任的海关监督佶山,更是贪得无厌,各项例规均翻倍。佶山还把自己的远近亲戚都弄到粤海关,指挥胥吏想方设法盘剥十三行,弄得十三行大小老板苦不堪言。佶山是内务府的人,皇帝钦命,连两广总督钮祜禄阿里衮都得让他三分。二月末,云野第一次押送英夷商船到广州府时,广州水师和粤海关的人瞧着眼红,故意刁难。云野回去后,报与诸庄主。诸庄主写信委托大内侍卫总管舒禄,做通总管内务府大臣傅恒的关系,傅恒发话,佶山才对云野规矩起来。至于广州水师,更容易办,诸庄主直接写信给兵部尚书博尔济吉特班第。班第因为与张浒湥的帐簿有染,不敢不给诸庄主面子。兵部给广州将军钖特库和两广总督钮祜禄阿里衮发了一道公文,强调云野押送西洋商船乃皇上亲命,事关粤浙海防民生,粤浙水师当给予方便。这样,广州水师不得不对云野笑脸相迎了。当然,诸庄主是识趣的人,没少给傅恒和班第送上银子。粤海关和广州水师对云野前倨后恭的消息传到胡庸耳里,胡庸就更想与云野认亲了。五月中,胡庸和云野认亲后,宴请佶山。佶山给了面子,出席酒宴。此后,粤海关对胡家义和行所承保的西洋商船,便睁只眼闭只眼。

    见礼后,范昭等人去到莲香居的七楼。普通下人,被安排在六楼用餐。胡庸把整个莲香居包了下来,没有请外人,酒菜全素。

    接风宴后,范昭等人去到胡府,云野转回战船。胡庸已经在府内偏院设置了灵堂。胡府富丽堂皇,可比范府强多了。大厅里有几个摆放物品的檀木架子,上面摆放着古董瓷器等。除了一般的物件,范昭还发现有些瓷器上的图案有明显的岭南风格,有的甚至就是西方故事题材如圣心圣母、圣母与圣子、圣母与羔羊之类。范昭暗想,这些应该是专门出口的所谓“外销瓷”,当然,那是后世的说法。范昭看后,也感慨十三行老板的奢华。多说一句,那时的中国人对带有血腥恐怖色彩的耶稣受难题材的画饰,难以接受,但是,圣母与圣子这类题材因为暗合儒家母慈子孝的观念,反而容易认可。

    晚饭后,大家齐聚茶厅,胡庸说起家事。胡庸道:“我们胡家高祖一辈是佛山的炉户,专做铁器生意。西樵山挖出铁矿后,祖父就迁居那里,几经努力,‘胡记铁铺’在当地也有了名气。烧铸有七行,分别是铁锅,铁灶、刀剑军器,铁线,铁锁,农具和铁钉。如今我们胡家还有族人在佛山做炉户,胡记铁铺雇佣的匠人有个一百多个。铁器生意很好做。我们大多数铁器是卖给牙行(中介)的,牙行再转卖给别人。什么买家都有,西洋夷人也喜欢采购。我记得有个汉名吕宋的红毛(西班牙或者荷兰人),专门买我们胡记铁铺的铁器。大概康熙五十九年,广州洋货商人组织公行,十三行算是正式成立了,代表朝廷专门和洋商做生易。我们胡记铁铺的生意,大部分都给了十三行。十三行利润丰厚,先父和我早就想进入十三行了。想进十三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得有行商推荐,行会同意,朝廷发给行贴,才能入十三行。一入十三行,终身十三行,除非生意败落。”胡庸说到这,停住了嘴,慢慢喝起了茶。众人静听下文。

    胡庸放好茶杯,道:“利润和风险并存。十余年来,我看惯了十三行老板的兴衰,最后还是决心加入进来。雍正十二年,我终于等到机会。一家商行因为私自贩卖鸦片,被官府发现后抄了家。我多方打点,补了这个缺,建立了义和行号,完成了先父的遗愿。大儿子义云很能干,义和行各项业务蒸蒸日上。梅丫头的爹娘,自小青梅竹马,于雍正十三年雨水那日成了亲。来年二月初五,梅丫头出生。”梅儿听到此,便注视胡庸。胡庸叹口气,道:“一莲师太是康熙五十九年来到南海的。那年暮春,我守完三年孝,与家里兄弟分了家产。为了方便与十三行做生意,我决定迁居南海,并在南海置了房产。秋,我携带巨款从广州返回西樵山,途中遇到劫匪,眼见性命不保,被一莲师太所救。那时,一莲师太并未出家。我瞧出母女俩无处安身,就邀请母女俩去南海定居。随后,我举家迁往南海。”

    梅儿问:“爷爷,劫匪是什么人?”胡庸苦笑一下,道:“劫匪是十三行的一家老板。他过于贪心,估错了行情,大量买进英商的毛织品,最后亏本大了,欠了英商四千余两银子。英商返航期近,不愿再延期,就威逼要告官。他得知我一人携带巨款急着赶回老家,动了邪念,假意为我送行,套出我的行程。随后,他指使儿子带着家仆化装成劫匪,半路劫财。被我认出后,便要置我于死地。”梅儿蹙眉道:“这人也太可恶了。”范昭问道:“胡爷爷,小婿想胡爷爷身上带的必是大额银票,就算被他抢去了,他也不敢用啊。”胡庸对范昭微笑着点点头,道:“孙女婿能想到这层,足见才华过人。当时,我也是这么说的。他儿子却道:‘如今大清国沿海全部开放,自有洗钱的法子。’”范昭听得脑子轰一下。胡兆麟问:“哦,竟然有这样的事!怎么洗钱呢?”胡庸道:“当时十三行刚刚成为公行,官方监管并不完善,不法商人便利用地下钱庄与洋人私自交易。”范昭点点头,道:“原来如此。真没想到,大清朝居然会有地下钱庄。”

    安含玉道:“亲家,你刚才说官府让行商专门与洋夷做生意,而洋夷也只能和你们做生意?”胡庸微微点头,道:“是。”范昭听了暗道:“又是垄断!盐商如此,行商亦如此。官府控制专卖权,再把专卖权卖给商人,这难倒是大清国控制经济的基本模式?!”胡庸继续道:“我们行商包揽了洋人贸易,所担负的也不轻哪。官府按洋船货物收关税,不论我们这些行商是否卖出去,关税都是必须交的。洋商每年四、五月来,九、十月走,期间起居活动,都要我们行商负责。若是闹出了什么纠纷或是官司,就得打通各方关系才能摆平。行商确实不易啊。”

    异史氏曰:乾隆时期,天朝大国意识是非常浓厚的。乾隆以广州十三行对等西洋各国的东印度公司进行贸易,原则上和文化上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朝廷各级官员把十三行能够商贸发财看作是朝廷的恩赐,所以对商行进行毫不知耻的盘剥。为了撑起天朝的面子,对行商破产不但不保护,反而加以连带重责,使得行商在贸易中处于不利地位。这也是拥有垄断贸易权的行商经营不善就会破产的根本原因。如此,行商能爱大清朝廷吗?鸦片在大清国如何泛滥的,值得沉思。官员对行商尚且如此,对平民百姓更是不知怜惜。官不爱商,商岂会爱官?国不爱民,民岂会爱国?

    注1:据乾隆《广州府志》记载,雍正七年(1729年),布政使王士俊在天字码头建日近亭,供接官之用,官员卸任离广州时,也在此亭恭请圣安,然后才下船启航赶路。

    注2:行商制度是天朝大国思维的产物,核心思想是不承认他国的主权国家地位。但是随着时代发展,英国东印度公司越来越具备国家行为的特征,如此,行商以民的身份与具备国家体量的东印度公司贸易,实力严重不对等。东印度公司后来以商欠的形式控制行商,造成行商的各种问题,实在是清朝没有根据时世变化及时改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