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八年之前※(下)
【狄泽菲尔,巨岩城,道朗·伯恩斯】今日第二更。 时间飞快转过一个月。 这期间,伯恩斯家族的大部分人,都不再听从道朗的命令,他们以母亲为首,组织起领地上的勇士,欲图投靠白银城。结果可想而知,反抗者们以卵击石,全部被德拉科的军队围杀。 道朗身边,最终只剩下了年仅十二岁,体弱多病的弟弟——道林·伯恩斯,以及一些残存的孱弱亲眷。 回忆从前的往事,自认冷酷的道朗几欲崩溃。 道朗的聪慧,自幼被父亲欣赏,同样也引起了德拉科公爵的注意。 德拉科公爵对道朗的重视程度,远超其他封臣的长子,道罗也对道朗信任不已,所以早早就把家族封地以及领主之位,都移交给了他,希望他带领金鹰家族越走越远,越走越好。 可是,随着道朗与德拉科关系日渐亲密,道罗意识到他儿子经常把他的聪明才智用在狡诈之事上,违背了家族素来持守的荣誉和道德,父子之间的隔阂,无形之中,日益加深……道罗虽然年老,却还要参加德拉科的封臣会议,也是因为他害怕道朗将伯恩斯家族引入歧途……总而言之,从很早以前开始,道罗就已经不再信任道朗。 一个没有星星的夜里,道朗独自举着火把来到了巨岩城地牢。 他来这里探问一个月前因他父亲之事被关押的大顾问昆特·拉尔森,他没有停留,直接就走向了昆特的位置,甚至没有胆量多瞧一眼其他牢房,因为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些牢房空空如也,曾经关在里面的家人们,现如今都已经不在了。 地牢里的气温冻人,牢墙上还滴着水,憔悴的昆特,却只穿着粗陋的麻衣和破烂的鞋子,他听到脚步声,便把歪歪瘦瘦的脸抬了起来。 道朗把火把插在墙上的槽里,在火光的照耀下,道朗发现昆特头上本来就不多的头发,现在一根也没剩下,他看起来活像一个骷髅。 “你又来了……” 昆特嗫嚅道。 道朗没有吭声。 昆特继续说:“你的家人呢,他们怎么样了?我看……地牢里的人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 昆特知道的并不多,只有敬重他的狱卒偶尔会把外面的事讲给他听。 道朗面靠铁栏,神情忧伤,回答: “他们……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我没办法说服他们。” 他的声音绵软无力,完全不像以往那个道朗。 昆特干笑一声,苦涩地说: “那真是……最糟的结果。” 没错,最糟的结果。 道朗在心底默念着这一句话,心境如坟场一般悲凉。 他的手紧紧抓着铁门,从未有过的紧,又侧过头,不让昆特看见他的脸。 没一会儿,两人都不禁潸然泪下。 道朗语音抽噎,他说: “我……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得到认同。就好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迎合德拉科公爵,背叛了家族一样……明明我的本意……也是想让家族长盛不衰的,你说……我做错了吗?” 昆特吃力地靠近铁门,把瘦弱的手搭在道朗颤抖的肩上,希望借此安抚他。 “你父亲常说:‘荣誉,就是力量。’他受众人爱戴和敬仰的原因,也在于此……不可背叛公爵,不可背叛狄泽菲尔的人民,这些对他而言胜过生命……我了解的他,就算穷途末路,也不会改变心意……有时候,家族注定毁灭,除非人能够放弃荣誉……但是,放弃了荣誉的家族,不知为什么而战,就不如毁灭……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很顽固。” 顽固,这个词回荡在道朗的耳朵里。 “唉,我认识你父亲这么久了……我也没能改变他,又怎么能怪你” 昆特唏嘘一声,回过身去,视线落在了潮湿的墙壁上。 “德拉科公爵……说的没错,你和你父亲不一样,你父亲可敬,而你……可怜。” 道朗也早已醒悟,虽然他一心想要保护家族,最终,却辜负了家族,用昆特的话说,就是“可怜”二字。 他为德拉科公爵做牛做马,不惜违逆父亲……凯尔席山围剿暴徒,就是从那一天起,父亲开始不用正眼看他。 那一次,他明知道凯尔席山暴徒并非强盗土匪,而是贫穷愤怒的庄稼汉,他却按德拉科公爵的意思,用正规军队蹂躏了他们,骗降然后杀害,几乎不损一兵一卒。 只要能够达到目的,采用什么样的手段,都无关紧要。牺牲他人,保全家族在巨岩城的地位,就是正确的事,一直以来,道朗都是这么认为的。 家族的担子,从他继承领主之位的那天起,就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父亲,也许可以依仗自己的权威,与德拉科公爵叫板,但父亲年事已高,他死以后会发什么呢? 伯恩斯家族的领主是道朗,它的命运要由道朗来决定,如果他不追随德拉科,如果他不卑躬屈膝,伯恩斯家族就会在他的手中走向末路…… 道朗哀叹道: “我试图维持一个……我父亲所唾弃的家族。” 这正是原因所在。 他继续说: “父亲说……荣誉就是力量,这句话,我从小到大都一直牢记在心。却没意识到,自己其实理解错了……我满心以为,我所做之事,就是在为家族争取荣誉。我以为……荣誉是领主给的,是尊贵的地位,是强大的权力……但父亲所理解的荣誉,乃是自律,是正义,是家族的灵魂……” “是……是这样的。” 昆特哽咽地说。 道朗却悲极而笑,道: “虽说是灵魂,却无法在现实上支撑我们家族的存在,这难道……不是狂妄自大,不是作茧自缚吗?我父亲所说的荣誉,害死了我的母亲,我的叔姨……他害死了所有人!所有人!” 道朗的吼叫几乎震穿屋顶。 昆特想让道朗冷静下来,接话道: “确实,荣誉令人两难……伯恩斯家族不能反抗德拉科公爵,却又要保护历代巨岩城主的誓言,所以才导致最坏的结果……可正是因为这种两难,你们伯恩斯家族,才显出高贵。” “哈哈,好一个两难,让人高贵!” 道朗闻言,失态大笑,他笑得令人难受,昆特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 这时,道朗的笑声,又猝然停止。 “昆特大人,现在的遭遇……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件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道朗的多变,让昆特有些措手不及。 他茫然地问: “什……什么事?” “有一次,你来拜访我的父亲,和他在屋中闲聊,而我和道林,则在庭院里玩耍。” 道朗回忆道: “那时,你带了一件礼物,是你从均衡之地带回来的精美瓷瓶,因你一到我们家就和父亲聊上了,瓷瓶,就一直摆在庭院里。” 昆特仔细一想,似乎对那件事还有印象。 他说:“你……为什么提起那件事?它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道朗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自顾自地道: “瓷瓶被人打坏了,你和父亲急忙赶了出来,问这事是谁干的,当时,只有我和道林两个人在现场。” “道林说是他撞坏的,而你说是你撞坏的,你们两兄弟各执一词。”
昆特缓缓说道。 只是,他不明白这件事有何特殊之处。 “还记得你们最终……惩罚了谁吗?” 道朗努力控制着情绪,可他的声音已经开始不稳。 伯恩斯的家教素来严格,谁犯这种错误,都会被父亲狠狠责罚。 “好像是……道林,对,道林。” 昆特确定地说。 道朗的表情更悲哀了,他凄惨地说道: “大家都知道,道林很善良,又诚实,从小就不会撒谎。而我,聪明又诡计多端,总喜欢给大人找麻烦,我撒过的谎,数也数不清……不过有一点,你们都知道,我疼爱我的弟弟,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他……” “是的。” “打碎瓷瓶,我自然就会说谎保护他,一拆便穿。可问题在于,你们的一切论断都是在他打破瓷器的情况下才成立的!如果,打破瓷器的就是我呢?” 昆特明白了真相,感觉受到了冲击,但他依然不知道,道朗为何要旧事重提。 道朗说:“在爱面前,谁都可以撒谎,就算是乖乖听话的道林,也可以抛弃我父亲的教诲,抛弃自己的本性,来保护我,为我脱责,而这,就是力量!” “你……你在说什么?” 昆特不安地咽了咽喉咙。 “如果抛弃荣誉,可以换我爱的人复生,荣誉算得上什么?如果撒谎,阿谀奉承,成为德拉科的一条狗,能让我的家族延续,那荣誉又算得上什么?荣誉不是力量,爱,才是力量!父亲不听我的劝,导致这一切恶果,就是因为他死守荣誉,却不爱我们这些家人!” 只要是为了爱,为了让自己的家人生存下去,什么都是可以舍弃的,荣誉这种虚无的东西,如果不被视为工具,就会成为绊脚石。 道朗越说越激烈。 “那……那你要你父亲怎么做?” 昆特看着道朗的脸,竟然感到有些害怕。 道朗语气不屑地说: “所谓两难,只是因为我父亲犹豫不决,真正的选择,其实早就握在他手里!” “你是说……你父亲虽然倔强,可他绝对是个正直的人,如今德拉科公爵起兵叛国,帮助他的确可以保全伯恩斯家族,但那些同属狄泽菲尔的人,却要彼此相互残杀,谁去安抚他们的灵魂呢?” 道朗摇摇头,他觉得昆特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我的父亲,本应该……杀死德拉科公爵,以伯恩斯家族的实力,再加上古斯里家族叛国的罪名,父亲完全可以取公爵之位代之……但他现在死了,这件事,也只能由我来做。” 道朗的眼中,闪过血红的光芒。 昆特被他的这番话吓得哑口无言,全身战栗,过了半晌,他才想起说: “可……伯恩斯家族是发誓效忠古斯里家族的,就算你杀了德拉科公爵,杀了叛国者,战争以后,人们还是不会承认你的家族,封臣弑主,和领主叛国……又有何区别?” “你说的没错。”道朗说:“我父亲也正是这么想的,然而,他的头却被德拉科挂到了城门楼上,淋着无穷无尽的晦雨……没有人比我更爱他,即便他选择了空虚的荣誉,抛弃了我们的家族,我的这份感情,也没有改变。” 道朗说完,便转身离去。 他抽走了地牢里的火炬,昆特视线里能够清楚的一切,都陡地消失。 在阴森的牢房里,昆特跪倒在地,喃喃道: “可孩子啊,抛弃荣誉,往往比得到它更加艰难……” 他无法想象,道朗和他的金鹰家族,从今以后,将走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