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仙侠小说 - 闻仙不可说在线阅读 - 夜绕笛晚子衿凋

夜绕笛晚子衿凋

    夤夜,天际泼墨迤逦,深沉墨色里,疏疏镂刻着浅淡星子。

    一道雪色身影于水墨间几度扶摇,轻巧落在深巷。

    “白梨恭迎君上。”

    白衣落处,赫然是一抹熟悉红衣。

    新嫁般艳冶嫁衣,如墨挽在珠玉琳琅间的发,月下越发冷艳的一张脸。

    只是,那白日剑拔弩张的冷厉身影,如今驯顺地做着臣服之姿,对着,白日里恨不能刀剑相加的人。

    仿佛,这子夜深巷的月下一幕,只是太烈的月色为人们惊心编织的幻梦。

    “唤我来做什么?”奕子修冷冷看着对面红衣的白梨,眉目封冰千里,“你该明白……”

    “我当然明白!”白梨乍然截断他的话决绝接口,与冷厉话音相反,容色清寂而忧然,指尖一寸寸陷入掌心,血色蜿蜒她也只当不觉,低头的姿态甚至有些苦笑意味,“当然知道……即使是……是这里,也有有着规矩束缚的……“

    红衣丽人讽然一笑,连艳色也是萧索无比:”这命格之网……我逃到哪里也终究挣不开……”

    “你明白便最好。”奕子修冷冷睥睨三尺外的白梨,优美唇线起伏却是入骨冷寂,“本尊允你在这里,不是叫你节外生枝的。”

    白梨盈盈一拜,朱唇惊鸿一瞥挑起讽刺弧度,终只湮于秋水一泓不惊:“这是自然。”

    奕子修却不看她,水墨一川的双眸横霜敛冰,郁郁水色流做冰冷月华,清寒一脉。

    薄薄痛意做涟漪一羽,倏忽,逝了。

    一眸平湖恢复波澜不惊,奕子修的手却越攥越紧,声音,第一次失了平素冷淡的从容,翻出几分梦呓般恍惚。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努力……才换得今日……才换得如此的局面……怎么能……”

    白梨心底无声一叹,八荒六合,能得此人如此惶惶的在意,该是何等幸运,又该是何等不忍放手。

    偏只有她,一世三生,承,承得理所当然,断,也断得决绝非凡。

    可也只有那个她,配得起这一番痴执。

    虽说他们的爱恨,她白梨不过是个看客,从前还能陌路冷眼,如今终究也得了她的恩惠,兼之身处此地知了当年一切,着实不忍他二人再做那般惨烈结局……

    有些子话,便势必一说了。

    白梨狠狠闭了眼,再睁眼,已是无懈可击一片冷然,一字一句,步步成霜。

    “君上,可曾听过指间沙?”

    奕子修悚然一惊,指尖不觉寸寸收紧。

    “指间沙,握得越紧逝去越快……无论多么珍贵,都只会从指间流逝殆尽……”白梨容色回归冷定,双眸定定锁住奕子修,“越想收在掌心好好珍重爱惜,越会逼得那些珍贵窒息离去……”

    奕子修冷冷闭眼,端回冷淡神色,眉眼间不耐的冷意一闪而逝:“本尊给过她很多时间。”

    白梨神色不动,轻轻一嗤:“她,也只能在玉京殿逍遥罢了。”

    奕子修乍然拂袖,语气已是冷厉非常:“本尊甚至百年归来一次……她其余时间皆可自在……”

    “的确!”白梨断然截过了话,指尖紧攥成拳,“君上你周旋两地,着实分身无术,数十年,数百年才能来这里一次,逗留时日也是屈指可数……我着实,须佩服你的执着与付出……”

    话至此处,白梨闭了眼,一瞬静默里,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带开淋漓血色,话音乍然激烈起来:“可你把她永远困在了玉京殿!”

    奕子修双拳乍然握紧,青筋一瞬浮现,双眸沉沉。

    白梨只当不觉,容色波澜不惊,话音依旧落得狠急:“纵然人不在了,君上,依旧是用无数所谓的命格规矩,逼着她把自己困进玉京殿,永永远远……她,还要因为这君上所逼的无边寂寞里一丝松懈感激涕零!”

    奕子修隐于袖间的手,已是血色蜿蜒。

    白梨未漏看他指尖妖红,却只冷然一笑,神色一瞬浮出凄色:“从前,我对他……也是这般的……”

    从前……呵……从前……

    从前,她还信着,这时间,最复杂是人心,最珍贵还是人心。

    天地给了其他五界人类没有的强大、长生、尊崇,却唯独给了人类什么也比不上的珍贵。

    便是,心。

    如今看来,前世种种,连着这念头,只是可笑。

    也许她那挚友所说才是对的,所谓人心,可笑至极。人类至多活不过百年,连他们妖魔的一瞬也比不上,等到老了死了,皮囊化为尘土,什么珍贵人心也不过灰飞烟灭了。

    她那时说什么了?

    是的,她对了他笃定举杯,笑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他只漫不经心地对她举杯,冷冷带过:“等真有了那一日,我一定请你来庆祝。”

    她与那人也曾那般倾心,那人为她许诺白头发誓此生必不相负,她为那人抛却一切甘心成为烟火尘寰中普通女子。

    可最后,他忘却一切,徒留她固守从前。

    她不顾一切的痴执,闹地府,抢魂魄,炼仙药,那人却还她一场彻骨血色。

    只要他想起她了,就一切都好了。

    但结果呢,那个凡人根本没有忘记。他不过不再爱她而已。

    那日,她的魂漠然看她的rou身被无数猎妖师包围,顶着魔界中也算翘楚的修为被一群凡人生生打死,鲜红的血蜿蜒铺满青石阶,浓得令她发晕。

    她的魂魄先离了rou身,看着那副躯壳挣扎着伸手去拉那人冷淡衣角,然后被狠狠甩下她最后去触他的手。

    “人魔殊途,你碰我,脏。”

    那具在天庭多少严刑峻罚下不曾有分毫软弱的躯壳,有血泪蜿蜒出来,覆盖住失去了光彩的眼睛。

    至死,不曾合上。

    到如今,前尘旧事她已放下,所谓爱恨也消逝无痕,只一点憾,也只如水烟流墨,薄薄一痕罢了。

    如若她当初肯放手,至少还能留得下些许美好回忆……也不至,走到如此结局。

    早早明白,错过,不是错,而是过。纵然有着一样的躯壳,乃至一样的魂魄,也不是他了。

    明明已逝,她却还想紧攥,如何,能不错?

    有她前车之鉴,她也不想奕子修他们也走到那般结局……

    他们二人,都是万劫不复,才终于得到如今的一场完满幻梦……

    “君上无比在意她,便也恨不得将她如沙紧攥掌心。”白梨定定看他,眸色沉沉,“君上不允她见任何故人,以种种所谓规矩困她于玉京殿,生怕生任何变故,可君上便未想过,这般困下去,她生了倦,届时一怒之下,冲破了……”

    “若是当真想起来……君上迄今为止所有努力,可都白费了……”白梨溜一眼奕子修,唇畔浮出凛冽笑意来。

    万一……

    确如白梨所言……他已经不敢赌了……

    “奕子修,止越从此,不会再信你。”

    就算在这里……就算已经有了这个梦……他还是夜夜噩梦……每每自梦中惊悸坐起,奕子修下意识伸手扶额,都是一手汗水。

    梦里,止越血衣如火,笑靥如花,眉目冰冷,焕动着锋锐剑光。

    他捉不住她血红的广袖,只有眼睁睁看着她飘摇而去,留下一句。

    “你会不会杀掉成为紫皇的我。”

    是,自那一日起,他日日梦到她,却都是血衣绝望的她,还有那不祥的预感。

    “越儿……”

    下意识唤出这久违的名字,奕子修的手狠狠攥成拳。

    要怎么告诉她,其实,他一直想要信她。

    可是,他不能。

    人羡慕神的高高在上,神羡慕人的自在无忧。

    他必须为了这天下苍生而活。

    也许,白洛笙说的对。

    他一直把自己锁在千万年前的九重紫霄,那个名为青女的神身边。

    从此固执着不肯走出,无论外界如何翻天覆地。

    他带着躯壳奔波在六界,心却始终遗落在千万年前那一段相遇,还有那一个承诺。

    奕子修会好好活下去,代替青女活下去,从此守护着六界。

    为了六界,即使是止越,也要牺牲。

    可是,青女,紫皇,一直都是止越。

    为了千万年前的她,毁灭千万年后的她,对吗?又值得吗?

    守护六界不过为了她,可为了守护六界又要杀了她……是对吗?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她紫衣浴血,笑容惨淡。

    “我没有输给任何人,却输给了十几万年前的我自己。”

    他应该怎么办呢?

    他又能怎么办呢?

    越儿,你,又希望我,怎么办呢?

    而望舒……我,又该如何留住你呢?又能拿什么留住你呢?

    “你说的不错,我……”奕子修一寸寸慢慢收紧,最终只无力松开,“明日,我便会离开这里,放她……自由……”

    白梨久久看他,许久,默默拜了下去,眉心涩意一闪而逝,终究,也只得无可奈何归回一泓波澜不惊。

    “君上……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