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祸不单行
马文涛打量着小女孩。女孩单薄,但很精神。女孩的机灵与天真令马文涛很开心。此时,马文涛才后悔没有给孩子准备礼品。女孩铜铃样的眼睛大大的凝视着马文涛,既陌生又好奇。女孩脸色蜡黄,显然营养不足。只有那一双眼睛张扬着她的活力。两支羊角辫子直竖竖的站立头顶,披垂的发梢颤颤悠悠的,似乎随着女孩的眼睛颤动。女孩上身穿着破旧的棉袄,打满了清秀的补丁。棉袄的左大襟上整整齐齐的扣着豆芽形的布制结绳纽扣。一条雪青的棉裤也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每一片补丁都缝合着细细的密密麻麻的针脚,不仅平整,而且偎贴自然。马文涛的目光留意到女孩的一双脚上,她穿着的棉鞋正露着大脚趾头。棉鞋的鞋头有烤火烧破的痕迹,棉絮黑灰色的一个窟窿里依偎着女孩的脚趾。马文涛看着心里极不舒服。他没有女儿。他感觉这女孩对他很亲切。他好像早就该认识她了。女孩见马文涛不住的盯着看,害羞的一扭头跑回了院子里。兔青大狗也很听话的不再狂叫了,望了一眼陌生的马文涛,摇摇尾巴,跟着女孩很乖的也离开了院门。 一个女人走到院门前,仔细的打量着马文涛,陌生的眼光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疑。 当家的不在家,值班去了。女人回答了女孩的呼叫。 今天他回来吗?马文涛问这话的时候,心里却在自责自己太性急了,怎么就忘了邱怀水还在县政上班呢? 要到晚饭的时候呢。女人一边回答一边拿起扫帚,是高粱穗扎成的那种,清扫着院子里飘零的几根凋落的鸡毛。两只老母鸡缩着脖子走过,躲进了院子墙角里,缩着头埋进蓬松的羽毛里,一只脚独立着,一只蜷缩在肚子底下。偶尔,老母鸡探出头来望了望院门口,琢了几下脖子处的羽毛,好像挪揄的对着马文涛咯咯咯的叫几声。马文涛见女人扫地,心里不悦。他明白,他不受欢迎。他要被扫地出门。尴尬的马文涛自找台阶顺坡而下。马文涛苦涩的挤出一丝微笑道: 你是怀水家的大妹子吧?俺叫马文涛,北面马庄的。 女人诧异的再次打量了一下马文涛,突然换了面孔,态度温和的道:哦,马庄的马老爷,请堂屋坐吧。 女人不认识马文涛。难怪她如此冷漠。马文涛心想着就走进了院门,来到了堂屋。堂屋是三间茅草房,屋顶已经经久未修补了。灰褐色的茅草腐烂积压,形成了草饼,好像包着一层壳。屋脊处几根狗尾巴草张扬着与众不同的个性,站得高,看得远,总是盯着院子,好像站立于屋顶的卫兵。走进堂屋的客厅,马文涛一眼就看到一张古老的槐木桌子,凹着心呆立。因为四角高挺,中间部分被历史性的切砍杀剁磨损的瘪了下去。迎面的北墙一张泥巴掺和着麦草制作的供桌上只供奉着祖亡灵位。灵位前一只黑色的陶碗里积存着半碗香灰,里面尚有未燃尽的香根。两根细白蜡烛分列两边。马文涛明白,只有逢年过节或者祖亡的忌日才会点燃。高粱秸排扎而成的隔墙,开着只能挤进去一人的门正垂着草帘当做角门。这就是邱怀水和他老婆的卧室了。西厢房和东厢房一样是高粱杆篱笆墙,那里住着邱怀水的孩子。看着这寒碜的家,马文涛极不舒服。他不请自安,找个小凳子坐下。这时,好奇的女孩走进来。马文涛急忙对女孩道: 给,是给你大的,收下吧。 女孩迟疑的望着马文涛,然后又移过目光看着她的mama,那意思是,收还是不收?但马文涛从女孩好奇的目光里读懂了,女孩是很希望mama点头收下的,因为她从未见过这些礼品。 丽颖妈,俺回来啦。 马文涛老远就听到邱怀水突然回来的说话声。他急忙爬起,迎出门外。邱怀水愕然了!顷刻,邱怀水就明白了,热情的寒暄道: 马老爷大驾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哎呀,邱队长,还不是有事求你来了。马文涛笑口难掩尴尬道。 严重了,马老爷。你看俺这穷家破舍的,请坐。邱怀水招呼着马文涛就进了堂屋,寻了个凳子兀自坐下。马文涛也坐了。 马老爷,啥事,说吧,前庄后村的,都是邻居,俺邱怀水只要能做到的,绝不含糊。邱怀水明知故问的说。 俺也不绕弯子了,俺就开门见山的大吉大利的说了。还不是因为犬子的事?马文涛不得不落下面孔恳求道。 邱怀水果然没有猜错,马文涛是为着儿子马成宇的事救他说情来了。邱怀水一听,却故意沉下脸来,半天才又沉吟道:马老爷,这事不好办啊。你看,俺不过是个警卫队长,大权还在陈政长。是他说了算。 邱队长,俺的意思是,你替俺通融通融,向陈政长求个情,放过犬子。马文涛盯着女孩道:听你刚才喊,她就是丽颖吧?读书了吗? 嗨,马老爷,你看俺这穷样,哪能供得起?邱怀水苦着脸色难为情地说。 这样吧,俺家的叙伦正在读私塾,俺请的先生。马文涛面带微笑道:你把孩子送去俺家读书吧,就和叙伦他们一起。 马老爷,俺可交不起高额的费用和粮食啊!邱怀水摆摆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邱队长,你就不这一个孩子嘛,费用一切俺马文涛包了。你看,这孩子多招人喜爱。马文涛笑笑,拉了一把丽颖的小手说:你看看,孩子的小手冻得通红。这孩子很可爱,俺喜欢! 这,怎么行?邱怀水连连摆手摇头道:俺们担待不起,无以报答呀! 哎,谈何报答。马文涛乐呵呵的道:就这么定了。告辞! 哎,马老爷,你的东西!女人追出来,手里提着礼品。 一点儿小意思,还望邱队长千万别薄了马某的面子收下。马文涛抱拳作揖,深施一礼告别。 你看,这—— 邱怀水还想说什么,马文涛已经走出了院子。几天以后,马文涛派人来接走了邱怀水的唯一女儿邱丽颖。马文涛安排邱丽颖和自家的几个孩子一起走进了马家私立的私塾学堂。学堂里共有十个孩子,都是马氏家族的,马文涛家就占俩个。一个叫马叙伦,一个叫马叙君。当然,邱丽颖进了马家,换洗一新。马文涛特意吩咐给邱丽颖量体裁衣的做了女子小旗袍,把邱丽颖打扮的像是马家的大小姐。马文涛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偏爱着邱丽颖。宋氏总是以为,是因为马文涛没有女儿的缘故。邱丽颖在马家,当初是很不习惯,总是羞怯。马家的五少爷马叙君就很瞧不起邱丽颖,常常挑剔,并和邱丽颖私下里斗嘴、吵架。然而,十二岁的邱丽颖虽然单薄,但以出脱成半大的小姑娘了。邱丽颖在宋氏面前嘴甜勤快,也深得宋氏的欢心。仗着马文涛和宋氏的特别关心,渐渐地,邱丽颖不怕起来。她比马家的俩少爷都大,当然马叙君是占不了便宜的。马叙君经常向宋氏告状,说邱丫头欺负他,还打了他,抓破了他的脸。宋氏就问马叙伦,马叙伦小邱丽颖一岁,他就持公平的态度,说五弟瞧不起人家,是他先欺负人家的。宋氏就笑,赞成马叙伦做得对。马叙君是宋氏亲生,而马叙伦不是,他是魏氏所生。宋氏当然就批评了马叙君。马叙君总是不满,对邱丽颖极为仇视和歧视。马叙伦本心也不喜欢邱丽颖,因为邱丽颖太倔太傲。她那敌视的目光里蕴藏着自卑和不屈。马叙伦能感觉到邱丽颖自强自立,与马家的兄弟和族人相处总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邱丽颖对马氏学堂的孩子的冷漠,让马叙伦委屈和不理解。终于有一天,马叙伦忍不住的问了: 邱丽颖,为何仇视马家?对俺们兄弟冷漠、蔑视? 俺没有!邱丽颖固执的不承认。 你就是!马叙伦指着邱丽颖不满意的道:你再蔑视、仇视俺们,就不和你玩了! 不稀罕!邱丽颖毫不退让,冷着脸道:谁要和你玩? 好,你等着,总会让你求俺的!马叙伦很生气的不理邱丽颖。 然而,马家还是出事了。 高斯俭终于查清了是马成宇拐走了虹氤。高斯俭气得骂爹骂娘,发誓不整垮马家誓不为人。高斯俭如丧家之犬躲藏在红草湖,他只有几十个弟兄跟着。看着高斯俭因为虹氤对马家刻骨仇恨,钱鸿轩心里高兴。他也对马家恨之入骨,一直寻找机会报复马家。当他听说陈航还在追捕马成宇,而马文涛却四处活动想方设法解救儿子的消息时,钱鸿轩对高斯俭阴险的献计献策道: 司令,俺有一条妙计可以让马家倾家荡产。 高斯俭闻听大喜,急问是何计策。钱鸿轩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司令还记得十多年前宿迁商行黄金珠宝失窃案吗? 怎么不记得?高斯俭满脸惊异的道:当时清廷到处排查,盗贼杀死了商行的洋人,抢走了一箱子金条,一箱子金元宝,一个密码箱,据说箱子里装的是钻石珠宝首饰。这案子至今未破,还悬着呢。 司令你想知道详情吗?钱鸿轩悠悠的盯着高斯俭神秘莫测的道。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老子耐不住,心烦!高斯俭没好气的道。 呵呵。钱鸿轩并不急于说出,却阴险的凝视着高斯俭。 啊?高斯俭猛然惊醒,惊问:难道是你小子干的? 当然不是。钱鸿轩满脸得意的回答。 那你怎么知道详情?高斯俭愕然的质问。 是家父干的!钱鸿轩慢吞吞的说了出来。 啊?钱立本?高斯俭大吃一惊的似乎自言自语的道:当年俺和他结拜,说好了坦诚相待,没有秘密。想不到他还是背着俺做了。俺也怀疑是他,曾经问过他,可他就是不承认。哎,鸿轩啊,是立本告诉了你? 不错。钱鸿轩阴沉的凝视着高斯俭道:俺到沭阳去置办枪械,靠的就是家父给的这笔钱。 高斯俭听了,心里乐了。他想,天意呀!想不到你钱立本处心积虑的最终还是为了俺高斯俭。你所买的枪支弹药都被你儿子为了活命送给了俺高某。天意呀,真乃天意呀!想着想着,高斯俭竟控制不住的大笑起来。钱鸿轩见高斯俭狂笑,愕然,一脸的茫然。 鸿轩啊,那些金条都买了枪械?高斯俭止住笑突然问。 家父没给俺一根黄金。钱鸿轩淡淡的说。 什么?高斯俭几乎跳起来,吼道:你小子耍我? 哪敢!钱鸿轩不紧不慢的说:家父给俺的是一箱珠宝,全部用于购置军械了。 那,还有一箱金条一箱黄金呢?高斯俭睁大眼睛盯着钱鸿轩问,好像他要从钱鸿轩的眼睛里强硬的拔出金条来。 这就是俺要说的替司令报仇的妙计。钱鸿轩狡黠的一笑。 马家?这与马家有何关系?高斯俭满脸迷雾的问。 可大啦。钱鸿轩翘首弄姿的得意洋洋地说:司令您忘了?马文涛和家父也是拜把子的兄弟。 聪明的高斯俭立即意识到了,好像他明白了,急问:马文涛和你父亲一起干的? 对!钱鸿轩咬牙切齿的道:但马文涛却是一个卑鄙小人。 你的意思是说,那一箱金条一箱金元宝都给了马文涛?高斯俭骇然的问。 不是给,是抢!钱鸿轩横眉怒目的咬牙切齿道:马文涛独吞了金条,还砍伤了家父。幸亏家父留了一手,藏起了一箱珠宝。后来,家父本想找那马文涛报仇,奈何清政府查的很紧,家父怕东窗事发,受到牵连也就忍气吞声的算了。司令你想啊,如果现在把这件事给捅出去,让陈航知道,那么,你说陈航会怎样? 哼!那老贼,比你我都狠。贪得无厌,他还不把马文涛给吃了?高斯俭兴高采烈的道。 对了。就要这样的结果!钱鸿轩握紧拳头恶狠狠地道:这回,马文涛还不倾家荡产,在劫难逃? 果然是高招妙计啊鸿轩,真有你的!高斯俭兴奋地两眼放着凶光:只可惜呀那两箱金子白白的落到陈航的手里! 不急!司令。这两箱金子俺们可以把他抢回来!钱鸿轩阴险狡诈的道。 你什么意思?高斯俭迷糊道。 只要马文涛交出金条和金元宝,俺们派弟兄们盯着,在陈航运回县城的路上劫下不就成了?钱鸿轩信心十足的说。 那怎样才能让陈航知道是马文涛抢劫了金条和金元宝呢?高斯俭还是满脸疑惑的问。 俺来修书一封告诉他就是了。钱鸿轩狡猾的一笑道:反正家父已经不在人世了,那陈航也拿俺钱某没办法。他只能相信俺钱某说的话,除非他陈航对那黄灿灿的金条和金元宝无动于衷。 陈航见钱眼开,一贯贪得无厌,他哪里会放弃如此大好机会?高斯俭咬牙切齿的道:马文涛,这回你死定了! 宿迁邮政,首先在县城开办邮局,设于1898年,即满清光绪二十四年。当时为三等局,除了可以邮寄平信、印刷品之外,还可以挂号及寄递包裹,但邮件寄送仅限于县城。中华民国成立,宿迁地方风气渐渐地好转,向外通信增多。宿迁邮政三等局升为二等局。另外,在洋河设代办所,于埠子集、仰化、大兴、皂河、耿车等地设有信箱。窑湾镇于光绪年间也设有三等局,用以联通徐州、山东、河南。钱鸿轩用毛笔小楷写了一封措辞激励的信,几天以后就从红草湖邮递到了宿迁县城。当陈航接到信件之时,他吓了一个愣怔。他除了收到省城公文以外,破天荒的收到私人信件,好奇和惊愕,让陈航忐忑不安。当陈航读完信,暗自大喜,立即叫来邱怀水,前往大兴马庄会见马文涛。陈航把此事仅仅告诉了邱怀水,并没有声张,也没有叮嘱邱怀水保密。绝顶聪明机灵的邱怀水哪能不理解陈航的用意?邱怀水十分明白陈航这一招阴险毒辣,既是对邱怀水忠诚的考验,又是给邱怀水立功表现的机会。即使陈航以最坏的打算事情败露,但上司也抓不住他的把柄。他反而平安的按公办事,再以泄露县政机密之罪惩处邱怀水。这可谓一箭双雕,一石多鸟。邱怀水当然知晓其中的厉害。他谨小慎微,尽量缄口。陈航问话,他也是一边敷衍一边附和,从不在这事之上出谋划策。他清楚,贪得无厌的陈航瞄准了马文涛的藏金。对邱怀水的假意糊涂,陈航心知肚明。陈航暗自高兴,佩服邱怀水和他是十分的默契。陈航得意,他没有看错人,选用邱怀水等于给他陈航加固了一把无形的保密大锁。 马文涛正在烦恼,皱着眉头抽着水烟,家人来报说,陈政长带兵来到了马家。马文涛以为是自己在邱怀水的身上下的功夫奏效,陈航与邱怀水和他谈条件来了。他哪里知道,大难已经降临了马家。马文涛不得不蓄意声张,敞开大门迎接陈航。 陈航和邱怀水在马文涛的客厅落座,一边喝着满口溢香的龙井,一边与马文涛兴高采烈地寒暄。陈航只字不提马成宇之事,马文涛心里纳闷,暗思陈航啊你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马文涛把希望寄托在邱怀水的身上,可邱怀水也是淡如开水,假装糊涂,一派无事,心不在焉的神态。马文涛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凭着江湖经验,他感觉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险。马文涛不愧为江湖之人,他想,你陈航能够秉心静气,我马文涛就不能平静如水?你邱怀水能够周五郑王的假作正经,我马文涛就不能装聋作哑?毕竟,我马文涛蹲在自家的一亩三分的田地上,你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马文涛就不相信你们是随意走马观花而来。俺一定要敲出你们的锣声,擂响你们的闷鼓,吹奏你们垭口的喇叭。 来人,摆棋。马文涛吩咐:今儿俺要切磋陈政长的棋艺,讨教陈政长的高招。 家人立即拿出棋盘,摆好了象棋。马文涛邀请道:陈政长难得闲情雅兴光临寒舍,今儿俺们就楚河汉界的杀他个三局两胜。待会儿,马某略备薄酒,俺们再豪饮个痛快,一醉方休。怎么样? 冷漠察言观色的陈航想不到马文涛是如此沉着冷静,他立即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马文涛道:看完这封信再开局不迟! 马文涛惊愕的接过信,读罢,脸色铁青,信纸飘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