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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界徽托世(蚕川篇)

    万里荒原上,芮蚕姬迎着正午的烈日向前快步飒踏而去,雪白的裙瓣在满地囜枝和杂草间不停跳动。

    玉里一路相伴其侧,不快不慢,一人一狐在巨大荒原上越走越远。

    “帝裔姑娘!”

    殷翔骑着烈马从远方疾疾赶来,他绕到芮蚕姬身前三米处,驻马道:“帝裔请留步!”

    芮蚕姬侧过身形,背对骄阳,音色冷淡:“你们不必费心,我是不会去天山拿取这第十三块海图石碑的。”

    “芮姑娘!”

    又一阵仓促的马蹄声从她身后传来,是阮思辰也策马赶到了。

    他翻身下马,噗通一声便朝芮蚕姬身后跪了下去,在长满了青稞和碎石的荒土坡上向她连连叩下了三个重响:

    “芮姑娘,思辰自知要求姑娘与仙兽前往天山盗取第十三块海图石碑,实属无妄之举!可如今天下大乱,人间民不聊生,今日的白国虽得四大宗族看守,暂得了一隅生息,但白国以外的东土、南峘、西疆和北漠,已尽皆被各路妖魔侵占,出了这片白国的疆界,便是血染的天地!”

    芮蚕姬微微低头,咽喉处动了一动,阮思辰长身跪立在荒原之上,朗声道:

    “思辰一生尽忠职守,眼见百姓受苦受难,纵然不在我白国疆内,一样令吾辈寝食难安!取得海图石碑、唤醒翡翠皇师、以白国之名出征天下,是我人寰之军得以决战妖魔的最大胜算,还请芮姑娘怜悯天下苍生,前往天山取回最后一块海图石碑,完成您帝祖的万世夙愿吧!”

    芮蚕姬叹了口气,转身上前,在阮思辰面门前缓缓跪倒,柔声道:

    “督帅有所不知,这十三块海图石碑,本是天山仙君穆银川赐给他座下一名幺徒的仙修课碑。这名徒弟跟了他一十三年,每一年,仙君都会赐她一块课碑,让她自行参悟碑中的典藏和道理。每块石碑原本都是黑色,当碑上的十万道谜题和考验被一一参透、完成之后,石碑便会化黑为白。这个徒弟,每年年末之际都要向仙君呈上一块白璧无瑕的课碑,倘若当年的课碑上留有任何乌点,她便会受到师尊的惩罚。。。。”

    “一年总共三百六十多日,却要参透十万道谜题?这天山仙君的徒弟岂非每日都有完不成的重任?”一旁的殷翔闻言,惊讶插舌道。

    芮蚕姬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仙君担心他座下的这名幺徒会实现无极图上的预言,唤醒妄魔的界徽,所以他定要徒弟每一年都通过十三块海图石碑上的劫度,是为历炼修心,未来不致犯下大错。”

    说到此处,她顿了一顿,嗓音黯哑下去:“可是第十三块海图石碑,那名女徒弟根本还未来得及参悟,本人就被仙君亲手处死,葬在了晚晴峰上。”

    殷翔一惊,本欲再问些什么,见得芮蚕姬这一脸苦绝灰败之色,顿时噤了口,阮思辰却打断芮蚕姬道:

    “这么说,最后一块海图石碑确然存在,且就埋藏在天山的晚晴峰上?芮姑娘,既然你连具体的藏碑地址都已知晓,老夫愿意率领阮家兵马陪你走这一趟,我的人马多年征战诸疆,访踪寻迹乃是兵家常事,我们定能帮你找到天山晚晴峰和第十三块石碑!”

    芮蚕姬看向目中精光四射的阮思辰,平静地道:

    “督帅,我不愿意再回天山,是因为我就是那个被仙君掌毙的银川弟子,我曾经赌咒发誓,今生今世不会再回那个地方,倘若仙君看见我回到天山,他也定会杀了我,我这条好不容易重生的小命,便又要奔赴黄泉了,而如今,我连黄泉都去不得,一旦没命,我便会魂飞魄散于天地之间。督帅,并非蚕儿不愿为人间百姓出一份力,而是蚕儿。。。实在力不能及,身不由己。”

    阮思辰怔怔地看着芮蚕姬的眼睛,瞳仁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了下去,他原地不动,默默跪立了半柱香后,摇头起身,扶起芮蚕姬道:

    “芮姑娘,虽然老夫不是十分明白你在说什么,但你既然提到去了天山便会没命,则翡翠皇师要一个丢了性命的芮室帝裔,也毫无用处。好吧!便让这八百万翡翠皇师继续在此地安息下去,至于消灭妖魔,一统人寰,阮某自会另寻他方。”

    芮蚕姬心中一热,眼眶中忽感饱涨潮湿,那感觉就好像童年时没能背出太傅师要求背诵的诗经章节,正担心会被训斥,结果却被父皇疼惜宽慰了一番。

    她吸吸鼻子,脸上不由露出了女孩儿家娇憨的笑容,高兴地对阮思辰点头道:

    “督帅请放心!蚕儿自己会些仙修法术,玉里更是神通广大的仙兽,只要我二人长伴在您身侧,今后必是可以帮助督帅解决很多问题的!”

    阮思辰颔首一笑:“多谢芮姑娘。”这便越过她肩,向一旁的殷翔大步迈去。

    芮蚕姬转身目送他二人翻身上马,眼看阮思辰一人率先独行远去,殷翔策马行出两步,回头招呼芮蚕姬道:

    “帝裔姑娘!日头太烈,你们还是随我回府稍作歇息,再图后算罢!请。”

    芮蚕姬按下心头的一丝失落感,转身去叫玉里,却见玉里趴在草地上,一副目光呆滞的模样,神情竟有些迟钝。

    芮蚕姬连叫两声,它才反应过来,忙甩着八条巨尾跑来她身旁蹲下了。

    深夜时分,阮督帅府。

    巨大的玉里从东苑偏角的客房前缓缓起身离开,前去看望豢养在苍山碧湖中的一百只小腾蚺。

    长夜斓漫,芮蚕姬将玉里送走后,自觉睡不着觉,便一人穿过长长的家湾桥,来到了督帅府中的湖心亭上。

    她仰脖望着天幕中高高挂起的下弦月和撒如斗盘的漫天星,独自托腮,坐在亭中的石头桌旁发起了呆。

    这十三块海图石碑是阮思辰的命根,就算他不是自己转世的父皇,可阮督帅是一个好人,他保家卫国,仁心远播,以普天之下的所有百姓安危为己任。

    如果今生没有和玉里相逢,她就是偷就是抢,也会竭尽所能去天山把自己当年的第十三块仙修课目碑给阮思辰弄回来。可现在玉里和她形影不离,它又曾被穆银川打成那样,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玉里跟她去天山冒这个险。

    思前想后,正当沮丧懊恼之际,忽闻身后的家湾石桥上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正是阮思辰的义子——殷翔。

    殷翔是阮系九军的领旗中将,本是阮思辰手下大员的独子,后其父战死疆场,其母殉情,阮思辰隔日便过继了殷翔,将之视如己出,精心栽培,终成今日之栋梁。

    即使入府才短短几天,芮蚕姬也能一眼看出阮家长女阮朝日,对殷翔心意有加,她亦能看出,殷翔对自己倒是颇有兴致。

    幸亏他不知道她的过去,若是知晓了一切来龙去脉,他将会如何看待她这样一个曾经粉身碎骨、后又毙杀尊师的女子?

    芮蚕姬静坐不动,殷翔却在湖心亭外的长桥上止了脚步,他手中拎着两壶长酒,向芮蚕姬的背影作一个揖,道:

    “芮姑娘,可否容在下近前,与姑娘把酒一叙?”

    亭中的芮蚕姬点了点头,殷翔步入亭中,在石桌另一旁稳稳坐下了,伸手递给芮蚕姬一壶长酒,自己打开另一壶,饮上两口,一径望月,也不说话。

    芮蚕姬拔出酒盖,一股醇香扑鼻而来,确是上乘佳酿。

    她师从银川仙君多年,十三年仙修之历可抵人间三、五百年武学之修,这一点小酒于她,仅算微雨入田,当下捧起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酒盅,咕咚咕咚,几口便一饮而尽。

    一旁的殷翔见她这般豪饮模样,初是怔愕,面上随即露出了笑意。

    芮蚕姬放下酒盅,缎袖一抹嘴巴:“好酒!”

    “芮姑娘真乃巾帼之杰!我家督帅豪饮起来的模样,和姑娘倒是十分相似,可惜朝日却没有芮姑娘的酒量。”

    殷翔双目凝视芮蚕姬,眸中有两湾浅浅的月光在跳动。

    芮蚕姬微笑低头:“夜阑人静,殷将军怎会来到此处?”

    殷翔伸手指了指家湾桥尽头处的一排平葺厢房:

    “在下的卧轩便坐落在此湖之畔,刚才我从卧窗中见得姑娘独自来到湖心,一时好奇,便拎酒跟了过来,姑娘果然未曾负了殷翔的美意。”

    芮蚕姬眼角微微一动:“殷将军,你说,唤醒翡翠皇师、一统天下,是否是阮督帅一直以来都在致力筹谋之事?”

    殷翔一愣,却道:“姑娘拒绝了便是拒绝了,还是莫要再想那十三块海图石碑之事!”

    芮蚕姬吃惊地抬头看他:“难道殷将军你不想取得石碑,唤醒翡翠皇师么?”

    殷翔双臂垒上石桌,正色地向她道:“想,一统人寰,位居君主之侧,身居万万之上!是问天下有哪一个男儿不欲实现这般梦想?可是你说过,你曾经命丧于天山仙君之手,如此一来,我如何再能强迫芮姑娘去做你不愿做的事?可是姑娘,我很好奇。。。。”

    “你好奇为何一个已死之人,却能坐在你的面前,和你说话?”

    芮蚕姬低声接口,见殷翔凝重点头,她起身踱步走到湖心亭旁,脚下看也不看,径直就踏上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路走到湖心远处的巨大月盘倒影之中,婠婠转身。

    殷翔静静看着立在湖面上的芮蚕姬,那一刻,天地万物都静止了下来,整个世界只余了湖面上那位娉婷俏立、宛若天上来的少女,和她脚下那轮黄晕晕的、剪水般清晰透明的大月亮。

    “这世界之大,诸行之玄妙昂藏,远超人寰众生的想象。殷将军,不论你信不信,我芮蚕姬曾为仙身,后被我的师父,山海仙君穆银川掌毙在天山晚晴峰上,接着我又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一名神瞾,因而获得了重生的机会。而如今,我被大神天打回原籍,没收了神位,又做回了一名需要以五谷杂粮裹腹,应对春夏秋冬的凡夫俗子。这便是为何我虽历经生死,却还能站在此处,向你讲述我的死亡和重生的原因。”

    殷翔沉默片刻,隔着一片湖水远远问道:“那仙君穆银川。。。。我是说你的师父,他为何要杀你?”

    “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部叫作《无极图》的佛瞾宝典曾经驾临天山,向我师父传授了一道佛诣,佛诣上说,我乃是上古妄魔的界徽,托世而生。”

    芮蚕姬身沐月光,平静叙述着,思绪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妄魔是万魔的始祖,是乾坤九界间最古老、最强大的天魔。相传在乾坤元年之前,帝佛如来把妄魔镇压在了一个叫作腹地森渊的地方,可就在即将入渊之际,妄魔拼尽全力,把它的界徽抛去了乾坤九界中的人界之中。”

    “所谓妄魔的界徽,就是整个魔界的力量源泉,拥有界徽者,可号令诸天群魔和鼎沸魔都。倘若后来帝佛没有出事,妄魔的界徽在人间再怎样兴风作浪都无伤大雅,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乾坤九界遇上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灭世之灾,佛祖如来在保卫九界的战役中堕天成仁,腹地森渊的佛瞾封印因此被削弱了一大半,仅存的佛力已不够年长日久地封禁妄魔,一旦妄魔得到了界徽的相助,则随时可能破渊而出。”

    殷翔皱眉静静地听她诉说开去,面上表情出乎意料地平和,芮蚕姬暗暗吃惊,却也对他这般波澜不惊的姿态生出了一丝好感,续道:

    “那枚界徽在逃往人间时,不仅打伤了西天庭仙主长顷的颜面,且一入红尘便托世人胎,消失不见。佛诣上还说,当那名由界徽转世的人类成长至双十年华的那一日,其隐藏的魔性便会苏醒,而妄魔与他的界徽之间的关系,一如父与子,感应极强,一旦界徽苏醒,妄魔便会获得更多的力量,将足以打破佛祖的镇印,逃出腹地森渊。”

    “所以,找到这枚混入人间的妄魔界徽,就成了神、仙、魔、妖等多界的重任。可巧当时我因白国覆灭而逃上天山,要拜山海仙君穆银川为师,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就在我抵达天山的前一日,无极图已向仙君昭示了我便是界徽托世的秘密。”

    “仙君见我是白国的帝裔后人,又是灭国后主动跑上天山来找他庇佑的,他不能违背曾经对白国祖先许下的慈幼恤孤之诺言,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妄魔的界徽长大成人,仙君便做了一个决定,他先将我收归门下,名为当作徒弟抚养,实为亲自监管、囚禁,待我长到双十年华、成人及礼之时,他再毁去我的rou身,将我的魂魄打散于天地之间,如此,妄魔的界徽便再也没有机会苏醒了。”

    一席话把殷翔听得目瞪口呆,道:“可是,倘若仅仅是为了销毁妄魔的界徽,他为何不在你初上天山之际便杀了你,而是要等到你长大成人之后?”

    芮蚕姬远远立在湖心正中,满脸的苦涩在月光下被映照得份外清晰:

    “因为他认为能够凭借自己的多年修为,将我身上的妄魔界徽剥离出来,他本意想救我、改变我的命运,却不过是多给了我十三年虚假的憧憬和期望。我也曾经以为,我可以改变他的冷漠,那晚晴峰上的第一百日,正是我二十周岁的生辰,那时我以为他会念在我腹中的骨rou。。。放我一条生路,可是他没有。”

    她吸了口气,一袖子揩去脸上的泪水,在月光下高高抬起头来,道:

    “如他这般的人,你纵使对他千好万好,可他心中从没有你,只有不择手段去完成无极图上的佛诣。那无极图虽指定了我是妄魔界徽的托世之人,却没有令他杀害于我,是他,自行决定将我掌毙在晚晴峰上,是他,选择了对我杀戮无情。”

    说到此处,芮蚕姬猛地仰首看月,喉间贲出冷冷一笑:

    “哼!枉他七界仙君,胸怀天地万物、山海乾坤、一草一木,却偏偏容不下一个真心待他的女子!所以我后悔,他本无心,那还留着一颗心作甚?!于是我死而复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他的心,把他的心咬得千疮百孔!只有这样,我的怨恨和不平才能稍稍缓释。。。他见我因孝感至诚,竟被广擎天晋升成神,想是心中有愧,又将我留在了天山,我就骗他!我骗了他二万九千年,骗他去摘人心,盗取佛舍利,去搅得十海间天翻地覆!果然,未过多久广擎天便派人来接我了,我也终于得到机会,将他一剑毙杀在天山之巅!”

    芮蚕姬沉浸在旧日恩怨中,她一抬头,满腔怒声穿湖而来。

    她本以为会看到殷翔或恐惧、或嫌恶的表情,却见他只是隔湖定定看着自己,眼神中流露的悲伤与怜悯,令芮蚕姬心头一颤,不由避过脸去,语调又轻道:

    “谁知就在我以为替自己报了血海深仇之际,世上却又传出了他的消息,我因此失去了神身,不得已逃回故乡,本想和玉里好好生活,静静地在此过完人间一世,这样即便百年后灵魂不能投胎重生,也无憾矣。可是就在前日,我又在苍山的边境处看到了我师父,他终是不肯放过我。所幸的是我得神瞾庇佑,只要待在白国的疆界之内,我师父和诸天神祗就都找不到我。”

    “所以。。。殷将军,我是不能离开白国的,那第十三块海图石碑,只能。。。。对不住督帅和你了!”

    殷翔在湖心亭边微微犹豫了下,便朝湖水中大踏步走来,芮蚕姬忙施法让他如履平川。

    殷翔一路踩着镜面般铿锵的湖水,径直走到芮蚕姬身前,二人面对着面,站在偌大湖面的月盘倒影之中。

    忽觉手上一暖,芮蚕姬低头一看,竟是殷翔已紧紧握住她双手,定目向她道:

    “小蚕姑娘,我殷翔虽不是什么仙君神瞾,帝裔后人,但我知道感恩图报、投桃报李的道理。我自幼被督帅收养,朝日和芳年就是我的嫡亲弟妹,你在山中救下了芳年,便是于殷翔的大恩大德。殷翔今日在此承诺,我愿成为你的朋友和亲人,无论今后你还会经历些什么,今生我殷翔,定与姑娘把酒奉陪!”

    言罢,殷翔将手中的酒壶一饮而尽,远远抛了出去。

    除却怀子由之外,这是芮蚕姬今生第二次听见有人唤她“小蚕”,她喜欢这样的称呼,只因她还记得自己在昆仑大境中与诸天神祗配合神皇辛天权的计策,去唤醒元瞾伏羲和他孙女聂小凤的亲情记忆时,那名对聂小凤寸步不离、时时守护的金发男神,便是如此缱绻地看着她,一遍遍地唤着她的乳名,小凤。

    “小凤”,短短二字,温柔呵护,肃重凝噎,山海乾坤,千秋万古,尽卷其中。

    如果这辈子,也有个人可以这样地呼唤自己,一生陪伴自己,岂不美哉?

    芮蚕姬微笑着看看两袖空空、一脸意犹未尽的殷翔,索性双腕一提,两只柔荑中又拎出了一对长酒佳酿。

    殷翔一乐,咧嘴接过,也不惊怪,二人双双拔开酒盖,仰脖一饮而尽,再将酒壶大力摔将了出去。

    只闻黑压压的远处湖面上传来“噗通”一计整齐的入水音,二人对视一眼,站在月轮之下哈哈大笑起来。